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發布的
《中國老齡發展報告2024》藍皮書指出,
我國近1/4老年人正與孤獨感抗爭。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消息,
老年群體中,最常見的心理疾病是抑郁和焦慮,
并且女性抑郁癥發病率普遍高于男性。
一條對話了三位受訪者,
她們的媽媽、外婆和奶奶在邁入老年時期后,
或出現抑郁情緒,或被確診抑郁癥等心理疾病。
而溯其歸因,一個結構性困境逐漸浮現:
“妻子”“母親”“兒媳”的傳統家庭身份,
在數十年間成為了她們的人生主軸,
埋下創傷的伏筆。
而時代賦予的集體記憶,
也在她們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同時我們發現,
在這些年長女性的治療和康復過程中,
其他女性角色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這是一個家族女性如何彼此治愈、互相托舉的故事。
編輯:阮思喆
責編:魯雨涵
沃琳媽媽的住院病歷
沃琳今年42歲,正在杭州自主創業。去年八月,她接到寧波老家的電話,說媽媽要自殺。
趕到家的第一眼,就是幾個親戚按著媽媽手腳的畫面,媽媽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嚴重,像是缺氧。當晚,沃琳緊急在手機上查詢醫院,又托人打聽,和所有親戚合力把媽媽“押送”到了杭州的醫院。
“你不壓著她,她就要開窗跳車,隨時隨地要結束生命。”
后來沃琳才知道,媽媽的自殺傾向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是親戚們怕她擔心,一直瞞著她,實在瞞不住,才有了那通電話。
沃琳告訴我們,年輕時的媽媽很干練,尤其擅長數學。三十多年前她在老家鎮上開店,一開就是二十多年。那些年里,是媽媽當家,家里的賬目對其他人都保密。
媽媽親口提到過,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光,一來周圍都是熟人的店,閑暇時間可以聊聊天;二來原先家里條件不好,開店之后,媽媽忽然覺得有錢了,可以用得比以前舒服許多。
但后來,記憶力衰退,加上電商沖擊,小店難以為繼。關掉店鋪后,她把重心全部轉回家里,放到了女兒身上。只是沃琳的生活狀況也不盡如人意,離異,獨自帶女兒,磕磕絆絆地創業。
沃琳猜測,這或許也是媽媽不安全感的來源,曾經家里的“掌權者”,如今卻只能看著女兒掙扎,而自己無能為力。
日本電影《漫長的告別》
小麥是一名大三學生,她的外婆和奶奶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問題。
外婆從60歲開始就患有精神衰弱,在小麥媽媽的陪同下去了醫院精神科,確診抑郁,長期依賴精神類藥物才能入睡。
小麥說,外婆為小家忙碌了一輩子,這也極大程度上剝奪了她在外界社會生活與立足的條件。對比外公作為周圍人眼中成功的商人,會畫畫,多社交,外婆的自我認同則更多來自于“母親”和“妻子”的身份。
現在她臥病在床,“不清醒的時候還好,清醒的時候還是會想很多,擔心兒子的生活,擔心孫子能不能找到一個比較穩定的工作。”
和外婆相比,小麥奶奶身體強壯,但年近80歲的時候精神突然垮了,經常把“不如死了”掛在嘴邊。
聽家里大人說,在她出生前,奶奶和爺爺開過一家文具店。后來爺爺去世,孩子也工作之后,家里經濟不再需要奶奶來支撐,文具店就關了。
五年前,奶奶做了眼部手術,眼底黃斑和白內障。但做完一只眼睛后,她堅稱手術失敗,拒絕再做另一只,脾氣也開始變得很暴躁。
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讓習慣了忙碌的奶奶,總是反思自己“現在看到活都不想干了”。出行也成了困難,往常陪伴奶奶去茶樓的單車,成了掛在嘴邊的那句“不如開單車跳進江里一了百了”。
廣東有燒香祭祖的習慣,現在奶奶說得最多的就是:“在哪里要上多少炷香,教了這么多遍,你們就是學不會,就是不聽,等我死了就沒人拜了。”“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找到自己價值的事情,我們不會,只有她會。”
楠戈媽媽抑郁發作,弟弟給她發消息
32歲的楠戈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從廣東農村到廣州工作。在她的經驗里,中老年女性的精神問題,往往來源于“媽媽”、“兒媳”和“妻子”這幾個身份帶來的創傷。
楠戈的母親今年60歲,2019年抑郁癥發作,后來演變成雙相情感障礙,時而抑郁,時而躁狂。她分析,媽媽的抑郁癥有遺傳基因,又遇上50多歲的關卡,激素斷層,導致了病情發作。“但除此之外,環境中的觸發因素,讓媽媽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
有次媽媽躁狂發作,和爸爸吵架,楠戈當中間人,打發走爸爸,拉住了媽媽,讓她留下和自己聊一聊。“一說完,她臉色就委屈起來了,大聲用哭腔跟我細數起早年的歷史。”
80年代的廣東農村注重傳宗接代,生育是已婚女性的“頭號任務”,而楠戈的媽媽結婚七年未孕。“她說有一次,我奶奶拿著掃把追著她打,追了好幾條街,就因為她生不出孩子。有些話甚至不太連貫,但是就這樣跳躍地講。有些事跨了幾十年,她都記得。”
后來,父母領養了楠戈,五年后,又生了弟弟。生育“任務”完成了,但環境對“妻子”角色的嚴苛,沒有就此收手。
楠戈的媽媽是家庭主婦,“但是她更想去工作、去賺錢,有同伴,有價值感。”
在楠戈十幾歲的記憶里,媽媽總是不斷地找著兼職。端午節,村子附近的食品廠要趕粽子,楠戈媽媽就報名。玩具廠、糖果廠、魚罐頭廠,那時周圍的廠,媽媽幾乎都去過。但這遭到了爸爸的反對,因為他期待在回家時,已經有一桌備好的飯菜。
“兒媳”和“妻子”身份帶來的創傷,是楠戈的媽媽最大的痛楚,這并非楠戈身邊的個例。
楠戈發小的媽媽生了四個女兒,沒完成“任務”,就被逼著繼續生。適逢計劃生育剛推行,農村里上門抓人結扎,女人們挺著肚子東躲西藏。而那段屈辱的歷史記憶,演化為如今的焦慮和抑郁。
“她們現在的發病,有一部分或許是對這一段歷史的反映;她們對丈夫的惡劣態度,也可能是一種表達,‘是你造就了我痛苦的命運,所以你也必須承擔一些痛苦’。”
沃琳媽媽出院時的藥物清單
緊急把媽媽送進醫院治療后,沃琳媽媽的狀態有了明顯好轉,三周后出院,現在與沃琳和她五年級的女兒一起,住在杭州的家里。遵醫囑吃藥,早晨七八點起床,早餐過后去小區里遛彎,再去買個菜,回家打掃衛生,開著電視,就這樣度過一天。
問起沃琳覺得最重要的康復因素是什么,沃琳說:“隔絕病因,這很重要。”
沃琳一直知道媽媽有抑郁癥,起初陪媽媽看過寧波當地的醫生,填寫了精神量表,結果是重度抑郁。
沃琳原本以為,讓媽媽留在老家更有利于康復,因為小鎮熟人眾多,出門就能遇見舊友。可是后來她發現,媽媽其實不愿待在熟悉的環境里,擔心被人議論“有病”。
在“自殺”事件前,沃琳讓媽媽留在老家養病
這是沃琳和舅舅的聊天記錄
除此之外,媽媽還容易把不好的消息放在心上。本身老人在家服藥就不規律,親戚們閑聊時,一句無心的“是藥三分毒”,更是讓媽媽自行停了藥,導致病情急劇惡化。
在杭州的醫院時,起初是沃琳的爸爸陪護,媽媽很愿意聽從醫生和護工的建議,但丈夫的嘮叨總讓她煩躁不安。后來沃琳發現這個問題,便讓爸爸回家,改由自己陪護。離開了老家和爸爸,媽媽的情況慢慢穩定了下來。
沃琳告訴我們,父母的性格并不合拍,沒有共同語言和共同的愛好,“我爸喜歡出去旅游、社交,但是我媽是不喜歡的,她喜歡獨處,喜歡把自己關起來。”
但她很聽沃琳的話,“我告訴她,現在這種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就跟普通的感冒咳嗽是一樣的,可以吃藥好的,她就愿意吃藥了。”
沃琳給媽媽做的每日用藥表
楠戈告訴我們,女兒在內的女性成員,往往最先捕捉到身邊同性成員的心理變化,成為她們的情感支柱,同時也承擔了更多情緒勞動和責任壓力。
在楠戈家里,爸爸和弟弟兩位男性角色幾乎無法提供幫助。
她的爸爸只能理解生理病癥。例如在媽媽失眠時,爸爸會拿出安眠藥,給楠戈發消息說“你媽昨晚一晚上不睡,今晚又一晚上不睡,肯定是很難受的”。但心理上的病癥,爸爸總是簡化為“無理取鬧”。
“我媽反復問他‘我是不是瘦了’ ‘我是不是瘋了’,因為抑郁的人會不斷反芻,一反芻就會問身邊人。這些都可以理解為癥狀,不是她本人自己在跟你說話。但這么多年了,我爸還在‘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耳朵起繭了’。我媽應該習慣了,但她會難受。”
楠戈媽媽的病歷
她形容父母處在一種“對抗關系”里。“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會天天吵架。我印象中,他們唯一很愛很愛的畫面,就是有一次我媽媽的腳受傷了,我爸給她抹藥油,兩個人笑得很開心。大多時候我覺得兩個人都揣著委屈,都覺得對方辜負了自己。”
而楠戈的弟弟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肩負著父母厚重的期待,壓力大到出現了社交恐懼和精神性的皮膚病,無法正常工作。去工廠待一天,回家的時候就“整個人都發紅了”。
最后,楠戈成了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由于工作繁忙,楠戈很難騰出手來時刻照顧媽媽,所以無法把她接到身邊住。而最好的康復環境,醫院,媽媽抗拒著不愿意去。種種情況加注,楠戈一時難以把媽媽從煎熬的環境里剝離出來。
韓劇《海岸村恰恰恰》
在這樣的情況下,楠戈的小姨,也就是媽媽的小妹,給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
小姨經常去看媽媽,兩個人結伴旅游。她還會跟楠戈確認媽媽要吃的藥,轉頭給媽媽介紹每種藥吃了有什么效果,勸她堅持服用。
這樣的聊天和陪伴,在老家為媽媽撐起一張小小的保護網,讓遠在城里工作的楠戈寬心不少。
小麥在意識到奶奶可能出現精神障礙后
因為沒有辦法實質性地做出什么改變,只能和AI傾訴
小麥的奶奶心理出問題之后,家里的每一場團聚都是可以預見的走向:奶奶一停不停地念著不好的事情,小輩們一聲不吭地聽。身邊的大人們不說話,小麥也總覺得別扭。大家似乎都覺得,是奶奶一個人做錯了,只是奶奶老了,變得固執、無理取鬧。
小麥在大學里讀社會工作專業,接受過“心理咨詢實務”相關的培訓,對精神疾病有所了解,但由于還屬于家中小輩,總是沒有很大的話語權。
還是小麥的姑姑首先意識到,奶奶可能是得了抑郁癥,并且和小麥一起計劃帶奶奶去看醫生。
但奶奶“很討厭醫院,非常討厭”,總是堅稱自己沒有問題。加上奶奶只會方言,出于和專業人員的語言壁壘,即使小麥有意帶奶奶去醫院,也無從下手。
SCL-90量表節選
摘自:戴曉陽主編《常用心理量表評估手冊》附錄
“去醫院的話,只能我們替她去溝通。但是她只能通過生理上的反應去描述自己,就算有時候是情緒影響到了生理,她也只會強調生理上的難受,不會覺得心理上是難受的,所以做精神量表也很困難。”
奶奶的話語體系里沒有情感描述,所有情緒只會外化成矛盾和沖突。在小麥家,媽媽是奶奶心中“唯一的外人”,于是媽媽成為了奶奶特定的發泄對象,對她惡語相向。有時候東西找不到了,奶奶就會在大家面前指控媽媽“偷東西”。
而媽媽只是小心地避開,不會和奶奶起沖突。小麥嘆著氣說,媽媽真的很能忍。
大熱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
講述了三代女性的故事
作為心理咨詢師,楠戈在社交媒體上發布過一則“媽媽抑郁”相關的帖文,評論區里,數百位網友訴說自己相似的經歷和困境,大部分都是家中“女兒”的角色。
楠戈無奈地說,大多數中老年女性的支持系統太弱了,唯一的支撐就是女兒。
“但是女兒自己生活也有很艱難的時候。”楠戈記得有一條留言,女兒想辭職回去陪媽媽,“我想這個太危險了。如果心理上很強悍,這么做還好;但如果自己心理也比較虛弱,而放棄了原本的生活,回去陪媽媽,可能兩個人會更難受。”
結合自身經歷,楠戈提出的建議是,保持自己日常的生活,偶爾接媽媽來自己的世界里看看。
最開始,每次收到爸爸的消息說媽媽發作嚴重,楠戈都會立刻趕回家。后來她意識到,抑郁癥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無法回回及時響應。
所以,一切要“常態化處理,流程化處理”。
楠戈讓媽媽描述什么叫“熬不過去”,媽媽說就是“想死”。楠戈憑著心理危機干預的職業本能,又問:“你想好怎么死了嗎?什么時候死?”媽媽不說話,只是尷尬地笑笑。于是楠戈一再追問,查看她的自殺危機程度:如果只是一個念頭,相對比較輕微;但如果有具體的自殺嘗試和計劃,那便是中高度風險。(以上判斷方式,請交由專業人士操作)
有一次,媽媽又說自己熬不過去,但楠戈手頭恰好有個咨詢個案要接。她通知弟弟先掛號,離最快就診的時間還有三天,她正好可以處理完手頭的咨詢。兩天后,楠戈上午完成工作,下午就趕回了家,第二天和弟弟一起陪著媽媽去醫院。
“其實那時候,我自己內心也挺煎熬的,我在想,如果不及時地回去,我媽這一次會不會真的走了?那兩天里,我一直催眠自己,如果媽媽真的要自殺,那她大概率這個時候已經喝藥油了;如果她真的有那么強烈的欲望,那她已經做了。”
回去之后,楠戈說自己立刻進入了“職業狀態”,不再只是單純地回家。她陪媽媽看病、吃藥、做情緒安撫,當天又回廣州上班。
韓劇《請回答1988》
豹子女士感嘆更年期有女兒陪伴就好了
媽媽患病后,母女間的身份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后來的相處中,楠戈都不能再無所顧忌地以女兒身份出現。
她抱怨過,抱怨自己為什么總在無窮無盡的責任里。她說,作為心理咨詢師,她也是需要咨詢師的。
但在十數年的心理學滲透之后,楠戈有了“分離”的想法,一部分是自我的分離,即把長期的痛苦和負擔先放一邊,享受即使只是暫時的快樂。
“史鐵生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痛苦一定會來,你不用擔心,它一定會來的。現在要進入黑夜了,是吧?但是白天一定會到來,那白天到來的時候,我就過我的白天生活;等夜晚到來,我就過我的夜晚生活,這是人生的常態。”
沃琳在杭州家中給媽媽買了廣場舞機
媽媽不喜歡出門社交,可以自己在家跳舞
這樣的母女身份轉變與常態化,也是沃琳正在經歷的。媽媽的病情穩定后,變成了沃琳口中的“老小孩”。
沃琳還記得小時候,媽媽總會說“女兒要讀書、要學習”,停掉手上有干擾的娛樂活動;而現在,媽媽逐漸回歸了孩童思維,以自我需求為優先和唯一。每天晚上,媽媽在家里看電視,但沃琳需要學東西、考證書,把電視聲音調輕一點點,是她最大的讓步。
“那也沒有辦法,自己媽媽呀,只能習慣這種生活,就是老小孩,跟小孩子一樣。我女兒五年級,她們倆有時候互相掐一架,所以我家里就是兩個小孩,”說到最后,沃琳自己笑了兩聲。
她坦誠地說,最開始接媽媽來是有顧慮的,因為自己更習慣獨處,畢業后的十幾年里,她一直住在外面,也曾恐懼有外力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感。
“但現在已經習慣了,對,什么都會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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