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題《回眸》,轉自“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北京校友會”原刊載于《大學語文研究》。旨在知識分享,如有侵權,敬請聯系小編刪除。
月到中天,清華園里月色溶溶,萬籟俱寂,我上完晚間的三節課,答完疑,激情奔涌的心境還未平靜下來,又騎車急急忙忙趕回寓所。我要趕緊給妻子打電話,這是獨處異鄉每天必做之事,她不接到我的電話是不會睡覺的,雖然這時已過10點半鐘。
我是從東南大學退休后應聘來清華任教的,轉眼一年多了。妻子劉淑貞雖也從南京大學退休,卻因辦著一印刷廠,不能陪我一起“北漂”,這就使我們年過花甲還得經歷分離之苦。
結婚40多年了。我們的父輩是上海同廠的工人,私交甚篤。我倆又是初高中同學,我坐她前一桌。她是初中全班13個女同學中唯一考取高中的。我們都愛好文學,她經常把我課桌抽屜里的小說拿過去看,當時為此也有過不少次“沖突”。
從戀愛開始,我們就趕上了“文革”的時代列車,我們才通信一年多,約會過三次,我就在1966年6月初因參與了一張給校黨委提意見大字報的起草第一次被打成“反革命”(這也是全省“文革”中的第一批“反革命”)。當時我是南京大學外文系二年級學生,不滿20歲。事發地點是南大的溧陽分校。鋪天蓋地的反擊大字報和無休止的批斗,使我很快將自己與50年代的“壞分子”劃上等號。我相信,等著我的是深重的苦難,我不想連累她。就在被打成“反革命”的第三天我寫信給她,如實告訴她我的處境,我已從令人羨慕的“天之驕子”跌入深淵,要求斷絕通信聯系。五六天后我就連續收到她的幾封回信,她安慰我,勸我堅強些,并表示她會永遠跟我站在一起。我能想象她寫這些信時會流多少淚。收到她的來信的不久我們就被“平反”了,但她的信使我們確立了終身伴侶的關系,我們是可以互相信賴,是可以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事實后來也一次次證明了這一點。
大學畢業第二年正月,我還在家鄉揚中縣的幸福公社農村勞動鍛煉,因參加民兵造“土地雷”試驗被炸傷,與我一起負傷的民兵一只手被炸飛,公社人武部長一只眼幾乎完全失明(他們后來均被定為一級殘廢軍人),而我被送到常州醫院時,因嚴重腦震蕩呼吸心跳都停止了,縣人武部決定追認我為革命“烈士”,并讓我家所在公社人武部長陪我愛人去醫院。我卻在醫院奇跡般地活過來了。她在我恢復知覺不久趕到醫院。當時我面部血肉模糊,焦黑一片,眼睛因負傷較重被繃帶蒙著,頭發被剃光。我看不到她,我卻分明感受到她在流淚,她拉著我的手還在顫抖。她在醫院精心照顧我。我恢復得很快,是愛的力量使我在與死神的抗爭中贏得勝利,我只22天就出院了,未留下任何后遺癥。我們一起坐小輪船回鄉。一個月后我就能回到生產隊開手扶拖拉機耕地了。
最難忘的是“文革”后期那次被打成“反革命”。我在故鄉一所小中學里當副校長,教著語文課,因為給縣里工業局長改一封給上級的申訴信而被審查。我被縣委工作組叫去訓過幾次話,并被勒令“邊工作邊檢查”,工作組威脅要將我“隔離審查”。“黑云壓城城欲摧”,我仿佛頭頂懸有達摩克利斯劍,不知落在何時。當時縣教育局分給我們公社一筆圖書經費,有一天領導要我帶著各校代表去縣書店挑新開禁的圖書,直到下午兩點多才回家。只見愛人與兩女兒都未吃午飯,哭成一團,以為我已被關起來了。被恐怖籠罩著的家庭,仿佛風雨飄搖中的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我終究被關起來了。就在我被關的當天晚上淑貞竟敢于找到分管政治運動的縣委副書記家,責問縣委憑什么關我。妻子平時非常平和,也不知這時哪來的膽量?
被關之后,也許是書生氣,我自以為有理,竟不肯認“罪”, 當時專案組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和“罪行不在大小,關鍵在于態度”。
而我公然對縣紀委書記說:“我沒有罪,我絕不走坦白從寬的道路”,“態度不好”倒成了我的主要罪行。盡管來我專案組視察的縣紀委領導私下對我說:“哪有組織向個人低頭的”,我卻天真的認為“黨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關心政治又心直口快的性格讓我不得不每天為自己過去所說的話辯解,就是不肯認罪,這就使我愈關愈久。
開始我被關押在一所已棄置的鄉醫院里,周圍沒有圍墻,倒有大片桑樹。桑樹地的南面有兩間被竹林環包的茅屋。那家有個殘疾學生在我們學校讀書。我愛人常先到他家,他母親就讓他的啞巴哥哥來通知我,啞巴向我做個眼色,民兵和專案組員忙于逗啞巴,我就向民兵請假上茅坑。妻子已借夜色和桑樹的掩護在茅坑附近等我,與我偷偷說上幾句話。她一再叮囑我寧愿自己多關些日子,也不要亂交代,更不要去亂揭發別人。
在我被關押的309天里,妻子含辛茹苦。縣委專案組還到我家抄家,勒令他揭發我的問題,與我劃清界限。妻子當時在一家小工廠做工,一人帶著兩個不足10周歲的孩子。她要上“三班倒”,經常上中班,深夜11點才下班;或是上大夜班,深夜11點上班。廠里還在大會上點名批評她,一些勢利之人也冷嘲熱諷。我平素的某些同事好友,也變了臉,甚至捏造罪狀誣陷我。
她到處打聽我的案情,關心我有沒有又挨批斗,有沒有與專案人員干仗。兩個女兒還先后出痧子,多天發高燒。她當時身體很弱,營養不良,嚴重貧血,勞累與精神打擊使她一次次暈倒在車間和回家的路上。
當時物資也十分匱乏,過年只買得起二三斤黑市高價肉,妻子自己不吃,也舍不得給孩子吃,總是把肉和點別的菜一起燒,讓孩子一次次給我送去。甚至連一點肉皮也要炸炸,留著燒給我吃。開始我關在醫院時,孩子送菜來還能見到我。每次見到孩子來,我都迎上去,大女兒燕子把菜遞給我,都特別交給我一個小紙條。我主動把菜送給看押我的民兵檢查,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地拿出女兒給的紙條。那是妻子寫的,她聽我在縣委工作的學生說,縣委領導經常開會討論我的案情,將對我采取新行動。還經常告訴我外面特別是與工業局長一起被關的23人的情況(他們因認罪態度好都陸續解除隔離了)。連看幾遍,能一字不錯背出來,就把它撕碎,然后一點點吃下去。有幾十張紙條就這樣被我吃掉。紙條在胃里,妻子的話我卻記在心里。
夜晚,久久難以成眠,我想著妻子女兒,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我給她們帶來的罪孽,何時才能還清呢?對黨、對國家,我問心無愧,我是個好教師,我教的學生剛剛奪得全縣高中生作文競賽第一名,我沒有罪;對妻子兒女,我是有罪之人。她們為什么要跟我受這樣的煎熬呢?
三個月后縣委決定把我進一步“隔離”起來。將我關到一個尚未完工的食品公司倉庫里,四面有圍墻,出大門就是大港,只有一個土壩通到對面的公路上。又把關我房間的窗戶釘死,窗外有鐵欄,用油毛氈和牛皮紙遮蔽住。我只能從窗角扒開一點縫隙,看到通往公路的土壩。什么時候我才會走過這土壩回家呢?
然而,接下來我倒是天天被專案組和民兵押解著走過土壩去縣和各公社的人民大會堂(“文革”中在中國最受褻瀆的大概就是“人民”二字,掌權者常常自封是“人民”的代表,而我們這些挨整的自然就不是“人民”了,“民”不是,“人”也不全是,往往豬狗不如)去接受批斗,對誣陷、恐嚇漸漸麻木的我,對不絕于耳的口號也漸漸無動于衷,只是我站在批斗的主席臺上,我都仿佛看到妻子的眼睛,似乎那雙疲憊辛酸的眼光中才透射出溫情和信任。它讓我挺直腰桿。我想起魯迅的話:“要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想到這里,我會心地笑了。挨批斗還笑,而且絕非裝出來的笑。臺上臺下都笑了。這是主持者始料不及的。在縣人民大會堂斗我一場,我笑了六次,全場也大笑了六次。縣委領導未想到才30出頭,書生氣十足的我,卻叫他們下不來臺。王某人的頭這樣難剃。在我專案組的那位特派員幾個月前還夸口他“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這時也覺得無奈了。
這里離家遠得多,孩子小,要上學,妻子就不讓她們來看我了,來了也見不到我。經常淑貞卻總要找個理由來看我,給我送點東西,送吃的,也送衣服,還送王力《古代漢語》等與古代文學有關的書籍。她已在為我出“獄”后考研究生考慮了。當時,專案組已不容許她與我見面,等她走后,檢查過她帶來的東西,才讓人把東西給我送過來。我一接到東西,知道妻子剛來過,立即到被封閉的窗下,從縫隙中看,這時她剛走過土壩。當她快踏上公路之前,總要駐足朝著關押我的囚室深情的回眸一望。雖然相隔不過數十米,我已不能看清她的目光。但與之相依為命十多年的我,卻分明能見到她的淚花。她充滿愛和恨的目光,此時無聲地告訴我:別氣餒,要挺住!困難總會過去!
我也仿佛看到她瘦骨伶仃(當時她體重只剩70多斤)的身子后所蘊含的力量。她總是比我堅強。時過三十多年,我永遠忘不掉她那回眸一望的目光。每當我疲憊欲偷點懶時,想起那目光就平添了無窮的力量;每當我小有成就,有點自滿自足時,就會從那目光中看到輕輕的責備;每當我再度受挫,就會想起妻子的鞭策與期望……妻子這回眸成了我永生難忘的記憶,成了我畢生自強不息的動力。
后來,我終于作為那次運動鎮江地區11個縣市最后一名被關押人員放了出來,又被送農場監督勞動幾個月后才恢復我的工作。為了改變工作環境,又是她督促我排除萬難報考研究生(我是跨專業報考,難度要大得多)。當時家庭經濟困難,她自己種菜喂雞,還給她所在工廠糊包裝螺釘的紙盒,把省下的錢給我買書,三年間我買了近千元的書,差不多等于我三年工資的一多半(當時我的月薪51元)。她無怨無悔。全家人都跟著我節衣縮食,至今我們保留著大女兒上初一時被評為縣中“三好生標兵”的照片,清癯瘦弱的她穿的是她媽很舊且有點破的春秋衫。
后來我碩士研究生畢業到江蘇某出版社工作,設法把她調到母校南京大學的出版社工作。當時我正在讀唐圭璋教授的博士生,我所在的出版社領導迫使我或脫產讀完博士生,或中途退學,還以停發了我五個月工資,扣發七個月獎金來要挾。為了妻子的工作和兩個女兒的學業,我選擇中斷博士生的學習。雖未能取得博士學位,第一次能以自己的輟學回報妻子女兒,我感到由衷的欣慰。是妻子身體力行,為我們樹起事事為他人著想,為別人愿意犧牲自己的家風。
再后來她支持我離開出版社到東南大學任教,支持我編《大學語文》教材,支持我進行大學語文教學改革、創建兩門國家精品課程,支持我撰寫《東南大學校歌》,是她鼓勵我接受撰寫《司空圖評傳》、《唐詩鑒賞》、《唐宋詞鑒賞》等大量南大出版社的書稿,是她支持我退休后來清華大學任教。每次人生的低谷我都能重新躍起,每一個打擊都變成進步的階梯,都緣于她的推動。我很多的文章,著作,她是第一個讀者和審稿人。我五十多部著作、教材的封面上,我的名字之前都應寫上她——劉淑貞的名字。
夜半了,月光靜靜的照在我的臉頰上,淚水打濕了枕巾,我每晚都在這思念與回憶中安然入睡。夢中我又穿山度水回到南京,和她在一起,我又能見到那雙永生難忘的眼睛……
2010.9.22(中秋)改定于清華大學
2010.10.十多次修改于清華西南樓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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