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年深冬，浴室燈泡忽明忽暗，在宋疏影后背鍍上一層冷白的霜。她盯著腳邊木桶里晃動的水面，想起三年前初到部隊那晚，也是這樣的月光，傅硯生往她床頭放了管凍瘡膏，鋁制外殼上還帶著體溫。此刻指尖觸到同樣材質的水龍頭，涼意卻直達骨髓。

"叩叩叩 ——"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宋疏影慌忙扯過浴巾裹住肩頸，木桶里的水卻晃出邊緣，在青磚上洇出狼狽的痕跡。她聽見傅硯生壓低的呵斥："都給我站遠點！" 帶著山東口音的警衛員結巴著解釋："團長，是、是宋小姐說要洗澡......"

鏡子蒙著霧氣，她望著自己泛紅的眼尾，突然想起上個月給傅硯生縫補軍裝，針尖扎破手指時，他遞來的那塊手帕。那時他說 "資本家的手不該碰這些"，語氣里卻有她不敢深究的溫度。可現在，他的腳步聲像冰錐，一下下鑿在浴室門上。

"宋疏影！"
門板被拍得震響，她攥緊浴巾的手青筋暴起。三年了，他連名帶姓喊她時，永遠帶著刻進骨髓的疏離。就像那年她發著高燒背《毛選》，迷迷糊糊靠在他肩頭，醒來時他已經坐在三米外的竹椅上，軍帽端端正正扣在膝頭。

"開門。"
這次的聲音低了些，帶著壓抑的怒氣。宋疏影咬著唇去拿衣服，肩膀卻撞到木桶邊緣，水花飛濺間，她聽見門外驟然屏住的呼吸。抬眼望去，門縫里漏進的月光正落在傅硯生軍靴上 —— 那是今早她幫他擦的皮面，此刻卻沾著訓練場的泥點。

"穿好就出來。"
腳步聲漸遠，她才敢跌坐在木凳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抵不過心口的鈍痛。想起昨夜在走廊撞見林南星，對方脖子上掛著傅硯生的軍牌，晃得她眼疼。那是只有最親密的人才有的特權，而她送的羊毛圍巾，至今掛在連隊的晾衣繩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換好衣服推開房門，走廊白熾燈刺得人眼眶發酸。傅硯生靠在窗臺抽煙，軍大衣領口敞著，露出喉結上那顆她偷偷數過七次的痣。見她出來，他猛地碾滅煙頭，火星濺在她手背，燙得她本能后退。

"誰允許你在這洗澡？" 他的聲音裹著尼古丁的沙礫，"這是部隊，不是你家資產階級的洋浴室！"
宋疏影盯著他胸前的紅領章，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 "以后要學會低頭"。可此刻她仰起下巴，任水珠從發梢滴在鎖骨："公共浴室停水，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上前半步，皂角香混著雪粒氣息撲面而來，"裝可憐？博同情？還是想讓全連都知道你脫光了泡在客廳？"
她看見他眼底跳動的火光，不是怒火，是...... 驚慌？可下一秒，他的指尖已經戳上她肩膀："宋疏影，我警告過你，別用這些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
這四個字像把生銹的刀，剜開她藏了三年的心事。她想起偷偷塞進軍裝口袋的奶糖，被他原封不動退回；疊了九十九只千紙鶴放在他辦公桌上，第二天卻出現在連隊的垃圾箱；甚至故意在射擊訓練時打偏靶子，只為聽他說 "我來教你"。原來在他眼里，都是 "下作"。

"傅團長。"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從今天起，我不會再打擾你。"
他瞳孔驟縮，喉結滾動著想說什么，卻被遠處傳來的喊聲打斷 ——"硯生哥！" 林南星穿著新做的布拉吉，手里晃著搪瓷缸子，"給你煮了姜茶，驅驅寒。"

傅硯生接過茶缸的瞬間，宋疏影看見他指尖擦過女孩手背。那是她無數次幻想過的觸碰，此刻卻讓她胃里翻涌。轉身時，她故意撞向他肩膀，聽見他悶哼一聲，卻沒有回頭。

雪越下越大，連隊的廣播在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宋疏影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電報，"鄉下婚約已訂，速歸" 的字跡被淚水洇開。抽屜深處躺著張泛黃的照片，十二歲的她站在母親墓前，宋世昌的新歡正替林南星整理紅裙。那時她就該知道，有些東西，生來就不屬于她。

熄燈號響起時，她收拾好最后一件行李。路過傅硯生辦公室，透過結霜的玻璃，看見他正對著地圖皺眉，林南星的紅繩在他腕間晃啊晃。她摸出貼身藏著的子彈殼 —— 那是他第一次帶她打靶時送的紀念品，輕輕放在門口。

雪地上的腳印很快被覆蓋，像從未有人走過。宋疏影裹緊圍巾，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他背著她跑向醫務室，雨水順著帽檐滴在她臉上，她聽見他說 "別怕"。原來有些話，不過是雨夜的雷，聽起來震耳欲聾，轉瞬就沒了蹤跡。

連隊的狗突然狂吠，她回頭望去，傅硯生的身影立在走廊盡頭，軍大衣被風吹得鼓起。他手里攥著什么，在月光下泛著金屬光澤 —— 是她留下的子彈殼。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看見他張嘴，卻被呼嘯的北風卷走了聲音。

她轉身走進雪幕，任由淚水凍成冰珠。九百九十九次心動，終究是錯付了。而第一千次心動，該留給那個真正屬于她的，鄉下糙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