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4月,重慶南開中學的食堂里,一個女孩找到了正準備吃飯的齊邦媛:
“邦媛,操場有人找你。”
她沒有多想便離開了教室,只見一個高大的軍雨衣身影慢慢走來,兩人僵持在雨水中,還是對方先說話:
“邦媛,好久沒見,現在長得這么好看了呀。”
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齊邦媛的頭,19歲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哪里聽過大飛哥哥這么夸自己,齊邦媛只覺得內心正在顫抖,紅著臉笑了笑。
齊邦媛
其實,有那么多話能在信中傾訴,可為何對方真的出現在眼前時,沉默卻震耳欲聾。
雨下得越來越大,他順手將邦媛妹妹攬在懷里,軍雨衣中的二人聽到了彼此急促的心跳聲。
“我得走了,戰友還在等我......”
大飛哥哥輕輕推開了齊邦媛,不舍地望著她,隨后轉身消失在雨中,齊邦媛的眼淚混著雨水打濕了稚嫩的臉龐。
然而,這一別竟是56年.......
目光所到之處,都是他的身影
1999年,齊邦媛回到了大陸參加南開中學校友會,昔日愛哭的少女如今已是兩鬢斑白。
回到南京后,思緒突然涌上心頭,她想到南京有個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大飛哥哥的音容笑貌浮現腦海,她便想著去探望一下他們。
正當她一頁頁地看著時,卻猛然在M號碑上找到了張大飛的名字,碑文刻得密密麻麻,沒有太多的介紹,家鄉那一欄還寫著遼寧營口。
齊邦媛又流淚了,她說:
“張大飛的一生就如同一朵曇花,快速在黑夜中綻放閉合落地。”
這句話也是她后來在自己的著作《巨流河》中,對張大飛的評價。
這本書在海峽兩岸都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張大飛也不再是碑文上的寥寥數語,而是一段段性格鮮明的故事。
所謂巨流河真正的位置在中國東北地區,這里孕育著生命的希望,齊邦媛人生故事的開始,就是在這個位置。
《巨流河》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過去曾是民初留德的熱血青年,他早年支持維新運動,一直在巨流河流域宣傳新思想,后跟著奉系郭松齡起兵,由于差了天時地利人和,最終兵敗東北巨流河,齊家為躲避仇人追殺,不得不全部南下。
九一八事變后,日寇的鐵蹄橫掃東北。
為了能幫助散落在各地的東北子弟,齊世英成功說服了教育部,建立起“國立中山中學”,專門負責招收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學生。
齊邦媛的眼里,南京的生活正是巨流河的分支。
她時常在學校里玩耍,童年生活還算快樂,突然有一天,她在墻上看到了幾個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寫下這句話的人,正是張大飛。
出生于1918年的張大飛有個不幸的家庭,他的父親叫張鳳岐,也是千萬抗日英雄中的一員,但也因此被日寇拉到廣場上燒死。
面對如此變故,張大飛幾經輾轉逃到了南京,這才進入中山中學。
齊家的母親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她看那些流亡在外的孩子十分可憐,便總是讓兒子齊振一將他們領回家中吃飯,這些失意落魄的孩子,最缺乏的便是母愛。
就這樣,張大飛第一次與齊邦媛見面,此時小邦媛只有12歲。
齊邦媛和妹妹
一桌子孩童聊天時,張大飛就展現出不一樣的熱血:
“我原本叫張乃昌,父親遇害后才改名張大飛,我的夢想是成為空軍飛行員,將來報國仇家恨。”
張大飛的大哥哥形象很快在齊邦媛的內心深處生根發芽,她望向他,身影總是高大的。
哪個孩子在十幾歲的時候沒有夢想?可縈繞在張大飛心中的,不僅有夢想,還有濃濃的仇恨。
那幾年,南京是平靜的。
有一天飯后,齊振一和幾個同學招呼著要去爬山,齊邦媛喜歡跟哥哥們待在一起,她非要去。
孩子們在山坡上玩了整整一下午,快要下山了,年齡最小的齊邦媛漸漸落后了。
哥哥們大多玩得興高采烈,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后面還有個“小跟屁蟲”,不一會大家不見了蹤影,只有齊邦媛抱著一塊大巖石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起來,突然,一只手伸了過來;齊邦媛抬頭一看,張大飛的臉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通紅。
一起下山的路上,一陣陣寒風襲來,張大飛又脫掉了自己的棉大衣裹住齊邦媛發抖的身軀,他只是像個大哥哥般說道:
“你別哭,走到前面的大路就好了。”
十幾歲的年紀,齊邦媛的心中咯噔過幾次,不過兩人并沒有頻繁的語言交流,張大飛始終將國家放在第一位。
1937年底,他順利考入空軍官校十二期,踏入了戰機駕駛艙,學校的教官要求大家寫家書,張大飛將信件全部寄到了齊家。
但齊振一忙于事業,這些信就由邦媛代回了。
張大飛在那些淺藍色的紙上說,齊家就是他唯一可以報平安的家人了,小邦媛萬分感動,只要是張大飛寄來的信,她一定會馬上提筆回復。
就這樣,他們純潔、誠摯地交流著,宛若兩道無法交匯的直線。
起航后,張大飛要面對數不清的高射炮和機關槍,而齊邦媛則在地面,隨著防空警報的響起躲進防空洞,他們無法看見對方,哪怕是遠遠一眼。
上了中學,齊邦媛愛上了文學,從韓愈讀到史可法,她也會和張大飛分享自己的興趣。
空中的“顛沛流離”,讓張大飛沒空捧起書本,可他用那已經起繭的手看到齊邦媛寫下的新愛好后,還是輕輕笑了。
“祝福你那可愛又光明的前途,祝好。”
齊邦媛堅信張大飛總有回來的那一天,她在信中寫道:望你能平安歸來。
兩人漸漸無話不談,從家長里短到家國大事,只要是齊邦媛提到的,張大飛則會一一回應。
即便齊家四處輾轉,書信從未中斷,齊邦媛換了校址,結果剛剛進入女生宿舍就接到了信件,上面寫著軍郵號碼。
齊邦媛和家人
熟悉的淡藍信紙,讓齊邦媛的心跳逐漸加速。
那些信,都是張大飛在潮濕的備戰室中寫下的,有一次,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照片:張大飛與他的戰友,面對鏡頭露出自信的微笑。
齊邦媛知道,那是“死亡唇邊的笑”,昔日大哥哥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她知道那是他的使命,張大飛參加了中美空軍混合大隊,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飛虎隊”。
在那里,大家沒有眼淚,只有戰斗。
多年未見,齊邦媛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還在等待著那個屬于她的夕陽。
張大飛也抱有一絲希望,故意在信中寫下:
我在這邊不喝酒、不跳舞,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愿及時行樂,只有和小妹通信時才能獲得短暫的幾分快樂,升空與落地,我都在等你的信。
瑣碎的聊天越來越少,齊邦媛也清楚,張大飛正走向更加危險的戰場,漸漸長大后的齊邦媛對于愛情有了新的認識,她等著英雄返航的那一瞬間。
1943年4月,張大飛將要調防昆明,他需要在重慶換機,利用僅有的一絲私人時間,他火速跑到南開中學探望已年滿19歲的齊邦媛。
齊邦媛驚呆了,此刻的她也不知該哭還是笑。
張大飛的那句話讓她似乎感受到了戀愛的甜味,雨聲掩蓋了她的心跳聲,張大飛趕緊拉起齊邦媛的手來到屋檐下,解開自己的軍裝掩住了她的身體。
雨水下的溫存成為齊邦媛此生難以忘懷的瞬間,短暫的沉默后,張大飛猛然松手,說:“我得趕緊走了。”齊邦媛的愛情之花才剛剛萌芽,那一刻竟成為永別。
齊邦媛一家人
絕命筆,愛情之花從未熄滅
離去后,張大飛輾轉在蒙自、騰沖多地,他身邊的親密戰友一個個犧牲,戰爭的殘酷性不言而喻。
或許是真正感受到生死別離的痛苦,他在給齊邦媛的信中就很少再流露出詩情畫意,反倒是讓她更多地去考慮現實,齊邦媛也同樣能感受到張大飛的疏遠。
日記本中,張大飛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每天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地面對生死存亡,而她每日都在詩書之中,正朝著光明之路前行,我這必死之身,又如何說出“我愛你”?
1945年5月,日寇的活動越發喪心病狂,他們感受到末日即將來臨,紛紛擺出魚死網破的勢頭。
日寇
張大飛將信都寫給了齊振一,信件中并沒有提及邦媛,只說到昔日好友:
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有8人,其中7人都已為國捐軀;3天前,我最好的朋友啟航后就再也沒回來,只剩下我了。
或許是感受到生命已到最后,5月18日,張大飛在信件中提到了齊邦媛:
請她忘記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能夠一生都幸福。
寫完這封信后,張大飛就踏上了駕駛艙。
那是在豫南會戰的戰場上空,年僅26歲的張大飛面對日寇戰機的圍追堵截,為了能掩護戰友撤退,他獨自調轉航向迎戰敵機。
一陣火光閃過,他所駕駛的戰機被敵人的交叉火力狠狠撕碎,連殘骸都找不到了。
3個月后,日本天皇選擇無條件投降,張大飛這位杰出的空軍飛行員,倒在了黎明的前夜。
齊振一再度收到了一封信,開頭便是:收到此信時,我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在信中,張大飛談到了在南京的種種過往,特別感謝了齊母給他帶來的溫暖。
而在最末尾,他才談到了齊邦媛,不過只是寥寥數語:
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拿不起,也沒早日放下。
隨著信件而來的,還有航空部隊寄來的遺物。
齊邦媛回家后看到了那個包裹,她臉上滿是淚水,家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母親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都過去了。”
齊邦媛(后排左三)
她沒有再去學校,在山城迎來了日寇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整個重慶城內百姓歡欣雀躍,人們紛紛走上街頭放聲高歌。
那天,齊邦媛也走進了人群一同慶祝,當走過一所學校后,她突然想到了1943年那個雨天的場景,淚水就這么不由自主地從臉頰滑落了。
她抑制不住地哭泣,推開人群回到了家中把臥室反鎖。
屋外的喧囂早已將少女的哭泣掩蓋,那些戰死沙場的抗日英雄,沒能見證這屬于他們的一幕。
南京的教堂里,張大飛的好友為他禱告,齊邦媛夢游似地走了進去,在絹布上簽上了哥哥齊振一的名字。
晚年的她一直很后悔,當時為何沒有簽“齊邦媛”,她希望自己的大飛哥哥能原諒自己。
她說:
“我從1937年逃出后,只回過南京2次,一次是為張大飛追思禮拜,另一次則是幾十年后的校友聚會。”
不是不想念,而是沒有勇氣,這種痛心的感覺她無法承受。
1948年,齊家搬去了臺灣島,往后的這么些年,齊邦媛再也沒有提到過張大飛這個人。
那個沒有父母關懷的英雄就如同從這個世間蒸發了,除了齊家,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
巨流河的河水依舊在流淌,可在河邊長大的人,永遠葬在了中山陵下。
有導演想要將張大飛與齊邦媛的故事拍成電影,可齊邦媛卻婉拒了:
“我不愿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為一部熱鬧的電影。”
大約是在2008年,齊邦媛一個人來到了曾經的巨流河邊,獨自坐在公園望著水流波動,當河流漸漸涌入大海,一切也重歸平靜。
那是一段關于抗戰的記憶,也是一段關于齊邦媛青春的回憶,她一生幾乎沒有再提,只是在那部小說中,從細細地吐出了一點記憶之芽,那么溫柔又那么深情。
烽火連天的歲月是他們的開始,當一切重歸靜謐后,英雄卻只永遠在碑文中。
參考文獻:
1.痛別!知名作家辭世,她留下的這本著作曾感動了許多人 《魯中晨報》
2.與齊邦媛先生一起淌過三重《巨流河》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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