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至2018年9月,李昀鋆完成了106次對中國內地喪親者的訪談,其中44位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人成為她博士論文的研究主體,包括33位女性,11位男性。他們多為獨生子女,父/母離世時平均年齡19歲,27位父親離世,15位母親離世,有兩位是雙親都離世,接受訪談時的平均喪親時間為5.37年。
他們對李昀鋆坦露了原本深藏的喪親經歷和感受,李昀鋆也通過他們的講述,了解到哀傷背后一層層復雜的情感表達與家庭關系羈絆,以及傳統社會文化觀點的種種影響。李昀鋆在此基礎上完成了她的博士論文,又修改整理成新書《與哀傷共處: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
針對這一很少有學者深入研究的領域,第一財經記者與李昀鋆進行了對話。
給對方一個接納哀傷的空間
第一財經:通過你的研究,我意識到對喪親者來說,沒法“節哀”也很難“順變”,那應該怎么樣真正去安慰喪親者呢?
李昀鋆:關于安慰的話,有一個大前提,是我們實在是太不知道怎么聊死亡、聊哀傷了,所以我們對死亡和哀傷充滿了恐懼。因此,當我們想去安慰一個喪親者時,第一,不要害怕哀傷,人有喜怒哀樂是正常的,哀傷本來就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只是太多時候我們沒有見過別人講自己的哀傷,也害怕別人說起這個話題自己接得不好,會讓對方失望或者難過才不談論。這時你不要害怕,正常地把談話繼續下去,傾聽他/她的哀傷,給他/她一個哀傷的空間,這是最重要的。
第二,我們要接納自己面對哀傷無能為力,因為喪親者的哀傷會不斷出現,我們不是要把對方的哀傷解決掉,千萬不要在對話中說,希望傾聽之后對方的哀傷少一點,這對喪親者來說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喪親者更希望獲得一個能接納自己哀傷的空間。
第三,我們也不一定要對喪親者說什么,一些非語言性的情感表達,也會讓他們接收到你跟他同在的感受。比如他們會一直記得某人來參加了自己父親的葬禮,在很痛苦的時候陪伴了自己,或者有人約他/她出來吃飯,關心了他/她的情緒,即使那時你沒有談哀傷,但是他們也依然能感受到你的關心。
第四,如果你真的超級在乎這個朋友或者超級有心,可以記下一些特別的日子,比如說父親節、母親節、春節,甚至是對方親人的忌日,提前給他/她發一個信息,關心一下他/她。
“借題發揮”地與家人談死亡
第一財經:面對重病、死亡、哀傷,很多人想談卻不知道怎么說,所以得知家人患上不治之癥后,第一反應是選擇隱瞞,怕對方經受不住打擊。家人去世后,根據你的訪談,子女和另一位健在的父/母,哪怕都很難受,也不愿正面談論死亡,彼此都在掩蓋情感。你覺得我們應該怎樣與家人談論即將離去的親人,以及怎樣談論親人的死亡?
李昀鋆:很多人不敢和老人談,怕他們接受不了,其實不是這樣。香港大學在2007年訪問了792名香港華人,做了全港首項跨代死亡態度調查。調查發現,香港三代華人中,年輕人、中年人比老年人更害怕死亡,更逃避談論有關議題。老年人更可以開放地討論有關遺囑、死亡的準備、喪禮安排,等等。
關于和家人談論死亡,我的建議是:第一,不直接談論,而是借題發揮,借著一些公眾人物的死亡或者是別的情境,和對方談論他/她對于葬禮的看法、對于重病時是否告知病情真相的看法,從側面了解親人對于疾病、死亡的態度和意愿。
我了解到我母親對死亡的一些態度,也是借由談論我外公、外婆的時候知道的。我母親覺得,外公最后在棺材里面是有笑容的,看起來很慈祥,意味著外公安詳離去。最后我看到我母親的遺體時,也很安詳,我會覺得稍微有點安慰。
第二,和家人聊死亡時,真的不能有一個“完成任務”的心態,更不能希望一步到位,而是應該通過日常慢慢探索,一步步對話,一步步了解對方的想法,再去做準備。當家人主動提到一些死亡的事情,比如鄰居或哪個親戚去世了,家里怎么安排,他/她可能也是在借題發揮,這時子女不要害怕、忌諱,應該借此跟他/她多聊一些。
我在香港地區非營利組織贐明會實習時,看到一個很感動,也讓我學到很多的案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媽媽工作很忙,爸爸是長期照顧她的人,很不幸爸爸得了癌癥。她父母沒有把這件事情隱藏,而是一點一點告訴小姑娘,做了很多準備:陪伴她了解爸爸的病情、幫助她理解爸爸要離開的事實。這其實也是一個引導孩子明白死亡、準備告別的過程。最后爸爸要火化的時候,小姑娘做了一根手鏈放在爸爸身邊,跟著爸爸一起燒了。
我在小女孩身上看到她的哀傷,談到爸爸的時候她有很多眼淚,還畫了好多跟爸爸相關的象征性的東西,但是她對自己的哀傷處理得很好——她可以表達、可以流淚,也有機會去紀念和告別,這一切都讓她的哀傷有出口。對比之下,我接觸到另外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生,他的爸爸也去世了。他母親完全不愿意跟孩子討論哀傷,也不愿意跟孩子討論他對父親的想念,小男孩的哀傷就變得很痛很壓抑——他沒有哭,也沒有說,但你能感受到,很多遺憾堵塞在心里。
這兩個孩子的不同狀態讓我特別深刻地意識到:如果我們勇敢陪伴家人,一起面對痛苦的部分,家人去世之后,喪親者可能會適應得更好一點,那份哀傷還是會痛,但他們還會記得親人活著的時候,有很多快樂的、充滿愛的時刻。
等不到最后的道歉怎么辦
第一財經:臨終關懷里倡導家人臨終前應該和他們“四道”人生。但現實生活中,很多原生家庭對子女確實也造成很大的傷害。你的訪談者談過原生家庭的傷害嗎?他們在喪親后,怎么處理曾有的傷害呢?
李昀鋆:這是個好問題,但我回答不了。我的研究里面有44個人,只有一位姜先生提到原生家庭傷害。他在接受訪談的時候一直說對不起,怕影響了我的數據,因為他跟父親生前關系緊張且充滿沖突,父親對他限制很多,父親去世之后,他終于可以自主選擇人生了,去哪里讀研和工作,都是自主決定。我對姜先生印象很深的是,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微信頭像都是《肖申克的救贖》最后的經典鏡頭,成功越獄的安迪在雨中張開雙臂,迎接自由。
博士論文答辯之前,我當時的男朋友、現在的先生也問了我這個問題。他說,當我們談論哀傷時,是否忽略了原生家庭中那些破碎、暴力、控制甚至背叛的情感經驗?這真的是目前哀傷研究中的一個“空白地帶”。幸運的是,贐明會有社工跟我分享過一部分人的感受。
這些子女也經歷哀傷,但他們的哀傷很獨特。第一,父母離世后,某種關系的壓迫與痛苦終止了,他們和姜先生一樣有種解放的感覺;第二,他們也會有哀傷,但是不明白為什么竟然會這樣痛苦,還要處理自己不能接納的那份情緒,他們的哀傷變得更復雜;第三,他們要面對一個永遠不可能修補關系的結局:那些等待道歉的時刻、期待被擁抱的瞬間,永遠不會到來了,對于喪親者來說是巨大的打擊。很多人可能選擇壓抑自己的情緒,認為時間過去了會好起來,但也可能會爆發,甚至變成代際傳承的部分。
對于這樣的喪親者,我的建議是,死亡結束的是對方的生命,而不是這段關系。這段關系無論好壞,依然存在于你的生命中,需要你去面對。你可以去了解為什么自己會有復雜的情緒,而不是把情緒全部糅在心里面。理清這些情緒,也是理清跟去世的親人的關系,然后接納自己——即便也許你的結論是:其實我不想跟對方和解,對方再也不會跟我道歉,我可能就是一直恨著他。帶著這份恨意,你也可以繼續走下去,變得越來越堅強。
“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第一財經:網上曾經有個說法流傳得比較廣,有些單身女性覺得婚后婆媳矛盾難處,認為找伴侶最理想的狀態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但你的研究又指出,父母介入比較多的婚戀中,有人對喪親的人有偏見、污名化。兩類人雖然都是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問題,但是否也折射了某些對喪親家庭的社會心理?
李昀鋆:以前我做研究的時候發現,喪親家庭孩子進入婚戀會面臨一種偏見:有人會覺得,如果有一方的家人去世,就少了照顧后輩的人。
我最近接受了一個采訪,記者拿喪親身份在婚戀市場的污名化做標題,我去看了一下評論,看完打開了我的新視野——原來喪親子女還有一個被嫌棄的角度是基因,覺得這樣代表著后代的基因不太好。
所以不管是對喪親家庭的污名化,還是有些人希望“有車有房,父母雙亡”,背后有一個相同點,很多人會認為:只有得到家庭的托舉,才可能有好的經濟資源、養育資源、教育資源。像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里說的,要不是外婆在海里面游,媽媽在路上跑,女孩最后能在天上飛嗎?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對喪親家庭各種看法背后的社會心理。
第一,對關系中的控制焦慮。“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這種說法背后,反映的是年輕女性對男方家庭介入感到焦慮,尤其是在婆媳問題被不斷放大的語境中,某些年輕女性將“去除長輩變量”視為掌握關系主控權的理想狀態。這并不意味著她們真的希望對方喪親,而是社會長期將家庭沖突“女性化”“媳婦化”的敘述,讓她們感到自己必須為可能出現的婆媳矛盾提前“防御”。
第二,對家庭完整性的幻想性預設。“父母雙全”被視為婚戀市場中的加分項,根源在于我們對原生家庭完整性有一種理想化想象,認為那樣的伴侶更值得依靠,情緒更穩定,未來也能提供更多育兒和經濟支援。但當這種幻想被喪親打破時,不符合理想模板的人就容易被貼上“心理不穩定”“缺乏支撐”“負擔過重”等標簽。這就是我在書中指出的“喪親身份被污名化”的典型機制。
第三,把喪親等同于風險的社會性誤讀。有網友將喪親與“基因有問題”畫上等號,這種說法的背后,是一種對不可控風險的極端回避心理,把生老病死這種自然事件妖魔化,并推向個人責任化的方向,比如“是不是你家有遺傳病?”“是不是你命不好?”這是對喪親者的深度污名,也是對死亡議題的集體否認。
總之,在現在的社會文化風氣里,對有些人來說,婚姻的選擇不再單單是關于兩個人之間的感情,而是要控制未來可能出現的各種不可控因素,再來確定對方是否值得愛、可以托付。
母親去世對家庭的影響更大
第一財經:你的研究中還提到性別與喪親的關系。我印象很深的是,如果去世的是媽媽,對年輕子女的情感傷害更大。很多人發現,獨自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大大增多,反而會產生對他的陌生感。尤其是大部分爸爸還會再找伴侶,子女和爸爸的關系變得微妙甚至對立。從這些訪談,你怎么看待父親這個角色在中國家庭中的存在?
李昀鋆:我先澄清一個前提。一開始我也有點假設,因為從經驗看,母親去世好像子女更痛苦。但這次我的44位訪談參與者里,有27位是父親去世,我的感受是,很多父親去世后,子女的哀傷也很強烈。所以回到喪親的源頭,就像研究表明的,哀傷本質是和關系有關。
為什么在很多情況下母親去世對家庭影響更大呢?因為父親在中國家庭文化里的角色還是蠻固定、僵化的。父親長期以來被賦予供養者與權威者的角色,負責賺錢養家,關心、陪伴子女的功能給了母親,父親“在場”,卻沒有真的“在身邊”,不管情感支持還是陪伴,都是一種缺席狀態。
母親在家庭生活里是情感連接的核心,她是照顧、包容、傾聽你的人。因此,一個家庭一旦失去了母親那樣一個中介橋梁,很多年輕子女才意識到,從來沒有單獨和父親相處過,以往相處的都是“有母親在場的父親”。
父權文化下對男性情緒的壓抑,也使得父親難以與子女共同哀悼。母親去世后,很多父親選擇沉默或快速恢復,甚至會說“別哭了”“要堅強”。在年輕子女看來,這是一種回避、無情,也加劇了對他的疏離。
后續更加糟糕的是,中國文化里,當一個中老年男性經歷了喪偶,身邊除了子女,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應該再有一個妻子來照顧自己。他如果很快相親甚至再婚,對子女來說會出現一種“情感背叛”的感受,不只是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這種情況甚至可能影響到有些子女對親密關系的看法:原來男人是這么不靠譜,我死掉了之后很快就會被替代,那我為什么還要像母親那樣結婚,對家庭奉獻一生?我有很多位女性受訪對象,都因此沒有選擇進入婚姻。
有一位訪談對象,他已經40多歲,有自己的家庭,不是年輕的喪親者,母親去世對他的影響依然非常大,他甚至保留了陪伴母親去看病的所有火車票,全部展示給我看。他當時說了一句話:“一個家庭的姓氏其實是母親的姓氏。”因為他覺得母親在家庭里扮演的角色實在是太重要了,母親去世家就散了的感覺會很強烈。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蠻認同喪親研究里面的一個說法,一個家人的死亡,對這個家庭來說也是經歷死亡。
《與哀傷共處: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
李昀鋆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 2025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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