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玻璃圍擋望過去，斜對面CEO辦公室沒有人。

CEO在會議室待的時間，應該超過在辦公室。即使嚴格控制會議次數和時長，他也不得不常去會議室。因為，超過5個人，他的辦公室就坐不下。

也不是還有什么話要跟CEO講。想說的話已經說過了。臨走前，是不是還要道別一下？

視線收回來，歐偉又把自己房間環視了一遍。3平米，一桌一椅，一臺小飲水機，一件立式小書柜，都已清空擦拭，仿佛五年前公司剛搬來的那一天。

靠窗的那棵非洲茉莉樹，個兒沒怎么長，但枝葉繁密了許多。

窗外是街邊小公園。一位奶奶領著小女孩走過，忽然，孩子掙脫開，碎跑到草地里，蹲了下去，站起時，手里舉著一枚小黃花，對著奶奶笑。

有人輕輕推開辦公室虛掩的門，徑直走進來。這是歐偉自己的要求，工作時間無須敲門。是部門同事。她把身后的手抬到前面，是一束月季花，紅黃相間，開得正盛。

送給你。

歐偉起身，用那只形似星巴克咖啡杯但要瘦高一些的水杯，從飲水機接了三分之一杯的水，“拿著太張揚，就放到這里吧”。

她大學畢業就跟著自己，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期間結婚生子，升了兩級。干活賣命，從不生事。感謝的話，昨晚聚會上都說過了。

說是部門聚會，加上歐偉，只有四個人，剛好坐一張條桌。

想當初——恍然已是疫情前，部門兵強馬壯的時候，有十七八人，聚會要坐兩張圓桌，團建時一輛中巴車擠得滿滿的。

過去這五年多，就是不斷減員的過程。到最后三人，實在是減無可減了。每人工作量卻是之前的兩三倍。

從人數看，減員最多的，其實是客服中心。歐偉在那里掛了個副總經理的頭銜，但基本不參與日常管理。公司應該是行業里最早將人工智能運用到客服的企業之一，很多程序性的瑣細事務都交給了機器人。雖說起初也鬧了些不痛不癢的笑話，但現在已經跟真人無異了，甚至更靈活，因為人會疲倦，而AI永遠不會，反倒不時會蹦幾句俏皮話。

聚會的時候，東北小林子問：歐總，我們行業，公關品牌會消失嗎？

據說，企業里最先感知冷暖的，一是人力資源，二是公關品牌。甚至，公關品牌嗅覺要更敏銳，到人力那里已經是執行了。

這幾年，是同行離職最多的年份。雖說行業性論壇活動幾乎不再舉辦，圈子借機聚會的熱鬧場景不再，但總是不時聽到某某總監又離職的消息。

也不止是公關品牌。公司高管，比公關總監的數量要多得多，因此他們撤退或轉會的消息也更頻密。雖然不時傳來老板或高管進去的消息，但也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新聞。最近聽說某公司高管轉會到一家大廠，主管數據中心。這個跨度就比較大。

暫時不會吧。只要公司在，這些工作總得有人做，歐偉說。

他其實也知道，有幾家出險企業，公關品牌部門成建制撤了。財報撰寫和公號維護之類事務，都合并到了董事會辦公室。

幾乎所有人都會問他：下一步去哪里？

提交辭職OA后，歐偉向一位前領導告別時，對方并沒有問他的去向。這位公司原董事多年前就轉會到了一家新能源企業，職位很高。但這兩年，他所在行業卷得厲害，價格戰用“血流成河”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

歐偉也確實沒去找下家。并非沒有企業伸來橄欖枝，也有獵頭發出了邀請——他們的耳朵總是最靈敏的。都是來自大消費文旅行業?？粗兴?，是危機公關能力?；仡^看，行業有幾家沒經歷過公關危機呢？

公司只有一次，歐偉不知道那算不算公關危機。

香港業績會上，一位投資者突然站起來，情緒激烈，指責公司隱匿利潤。作為一種會計處理方式，隱匿利潤與作假賬，畢竟有原則性區別。雖然老板在臺上有些驚愕，但當即讓CFO作了解釋。這位投資者可能是財務出身，不接受解釋，有理有據地進行了批駁。不少國際媒體對這事兒做了報道。

歐偉部門承受的壓力是：原本是只有媒體參加的會，這位投資者是如何混進來的？

事后得知，他是撿到某位記者遺失的媒體證，在最后保安松懈的時刻摸進來的。老板并沒有過多責怪，只是說以后要加強把關（把門）。他做了檢查，但沒有誰因此丟掉工作。

還有就是，前任CEO選拔、老板家族事宜，一度潛流奔涌，但知道內情的媒體很少。其他的，就只有高管在酒吧喝高了跟人發生沖突，或者是高管女友緋聞之類的八卦。這與同行的老板或高管協助調查、工地出現重大傷亡事故、重大投資失敗紛爭、區域重大貪腐等等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歐偉從仕官生進來，一呆就是20年，總體稱得上是順風順水。內部并不是沒有傳聞，說是老板欣賞他。但怎么個欣賞，他不知道，也沒問過。自己總結，無非是做事認真，對老板忠誠，拒絕了無數次的挖角。但要說敬業，周圍的同事哪個不是呢。

老板創業前期也曾見證過區域政商界的血雨腥風，不知這與后來其沉穩謹慎的作風有沒有關系，即使在市場巔峰期也絕不爭名次，負債率恨不得跟香港同行看齊。如今，行業雖然不復往日輝煌，公司營收比高峰期也萎縮了一半多，但在可見的將來，生存應該沒太大問題。現任CEO也是仕官生出身，是老板親自培養出來的，所以才能完全脫手把公司交給他打理，有點像何享健把美的交給方洪波。

論資歷、人緣和能力，歐偉在公司呆到退休，也是完全可以的。

辭職的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是媽媽那天說膝蓋疼，是朋友發來的瑞士白雪覆蓋的小鎮照片，還是地鐵站人潮洶涌的那一剎那，抑或是鏡子里刺眼的白發？無法解釋。

但有一點，你跟領導和朋友說，想休息一段時間，是內心的真實想法。至于“一段時間”是多長，歐偉自己也不知道。

托行業紅利的福，20年的積累，即使10年不工作，也還是能活下去的。一眼望到頭，在一家公司干一輩子，聽起來也有些惶恐；但非要說有什么夢想沒實現，歐偉也說不上。

大多數人，都是平淡的一生吧。愛與哀愁，從來只在內心奔流。

我們常常說又見證了歷史，但實際上，過幾年回頭看，什么細節也不記得，除了幾個粗字體的縮寫。比如，金融危機，汶川，調控，疫情，關稅戰……。而那些已然久遠的、模糊的年月日，你要用手機搜索一下，才會想起來。

歐偉從沉思間抬起頭，迎來的是那束月季燦爛的笑。余光處，CEO辦公室推開，他回來了。

是時候道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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