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深秋,上海郊區的青蘆村籠罩在一片陰冷的霧氣中。
暮色四合時,農夫李阿大扛著鋤頭往家走,腳邊的大黃狗突然毛發倒豎,沖著田埂邊的灌木叢狂吠不止。
“莫不是撞見啥臟東西了?”李阿大握緊鋤頭,借著天邊最后一絲微光望去。只見大黃狗前爪瘋狂刨土,不一會兒竟叼出個白花花、泛著蠟色的物件。腐臭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東西裹著爛泥,形狀扭曲,像極了一只腐爛的豬蹄。
李阿大頭皮發麻,抄起鋤頭柄狠狠打在狗身上:“作死的畜生!”
大黃狗嗚咽著退開,尾巴夾在兩腿間。李阿大強忍著惡心,用樹枝將那東西撥回灌木叢,心里暗自咒罵:“晦氣!”
第二天傍晚,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
這次大黃狗叼著那團腐肉直接撲到李阿大腳邊,腥臭的汁水濺在他褲腿上。
李阿大氣急敗壞地踹開狗,卻發現灌木叢里又多出一塊相似的東西。
他壯著膽子往前走,沒幾步,第三塊“豬蹄”赫然出現在路中央。
“邪門了!”李阿大渾身發抖,連滾帶爬跑回家點亮油燈。當昏黃的光暈照亮那團腐肉時,他猛地跌坐在地——這哪里是什么豬蹄,分明是一截腐爛的人手!
青蘆村發現碎尸的消息很快傳到租界巡捕房。
探長周正明戴著圓框眼鏡,鏡片后是一雙鷹隼般的眼睛。
他盯著桌上的碎尸,眉頭緊鎖:“死者是女性,年齡二十歲上下,死亡時間至少一周。”
“探長,這斷肢上沾著的亮片,和這丟失在附近的耳環、頭飾,像是歌舞廳小姐的裝飾。”助手小吳舉起證物袋。
周正明眼神一亮,上海大大小小的歌舞廳,或許就是破案的關鍵。
經過一番排查,死者身份很快確認——百樂城歌女秦盼兒。
百樂城畫冊里的女子眉眼如畫,嘴角噙著一抹淺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會卷入兇殺案的人。
可誰能想到,這張明媚的笑臉背后,藏著無盡的辛酸。
百樂城的高老板向周探長說了這秦盼兒的身世。
秦盼兒自小命運多舛,尚在襁褓中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蘇州河邊。
寒冬臘月里,她凍得小臉發紫,啼哭微弱,若不是被路過的寡婦發現抱回家,恐怕早已夭折。
寡婦將秦盼兒視如己出,給她取名“盼兒”,盼她能一生順遂。
日子一天天過去,盼兒出落得越發標致,一雙杏眼含情,柳葉眉下藏著江南女子的溫婉。
可天有不測風云,養母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家中還有年幼的弟弟要養活。為了湊足醫藥費和弟弟的學費,盼兒咬碎銀牙,托人引薦進了百樂城。
紙醉金迷的百樂城里,盼兒強顏歡笑,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間。
她把賺來的錢仔細收好,定期寄回蘇州老家,自己卻省吃儉用,連件像樣的衣裳都舍不得買。在給弟弟的信中,她總說“姐姐一切都好”,字里行間滿是牽掛與不舍。
當周正明走訪百樂城時,得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評價。
雕花銅門推開的剎那,胭脂香混著雪茄味撲面而來,老板娘正用猩紅指甲摳著嵌在翡翠戒指縫里的胭脂膏,瞥見探長的警徽,“呸”地往黃銅痰盂啐了口唾沫:“秦盼兒?仗著傍上洪老板就蹬鼻子上臉,上個月洪太太殺到舞廳那陣仗,嘖嘖……”
半月前的黃昏,百樂城的水晶吊燈剛亮起。
洪太太蘇香君踩著三寸金蓮“咔嗒咔嗒”撞開包廂門時,秦盼兒正倚在洪老板懷里調雞尾酒,金箔耳墜隨著笑聲輕晃。
“狐貍精!”蘇香君劈手奪過水晶杯,艷紅的酒液潑在秦盼兒月白色旗袍上。
秦盼兒踉蹌著后退,后腰撞上雕花桌角。
她素來張揚的眉眼此刻全是驚恐,染著丹蔻的手指攥住高老板西裝下擺:“高先生救我……”
這是她頭一回在百樂城失態——往常那些刁難的客人,她三兩句俏皮話就能哄得團團轉。
“蘇太太消消氣。”高老板摘下玳瑁眼鏡擦拭,金絲眼鏡鏈在燈下泛著冷光,“百樂城是講規矩的地方,有話好說。”
他抬手示意保鏢退下,又接過侍應遞來的絲巾,卻被蘇香君一把搶過甩在地上。
“規矩?”蘇香君扯開洪老板的襯衫衣領,露出頸側淤青,“看看她干的好事!”
哄笑聲從圍觀的舞客中炸開。
秦盼兒突然想跑,被蘇香君反手一巴掌摑在臉上。
珍珠發簪應聲而落,烏黑長發如瀑散開。
“夠了!”高老板猛地拍碎威士忌杯,“蘇太太若執意鬧事,我只好請巡捕房評理了。”
他身后八個黑衣保鏢齊刷刷往前半步,腰間槍柄若隱若現。
蘇香君胸脯劇烈起伏,突然嗤笑出聲:“高老板這是要護著她?”
她指尖劃過秦盼兒紅腫的臉頰,俯身低語:“小蹄子,等著。”
轉身時,旗袍開衩處閃過一抹寒光——那是把勃朗寧手槍。
直到蘇香君的汽車尾燈消失在霞飛路盡頭,秦盼兒才癱坐在地。
周正明合上記錄本,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不斷閃回。
“女人之間的嫉妒往往能催生最可怕的報復。”
他對著助手小吳喃喃自語,將鋼筆帽重重扣上,“去法租界,查洪太太最近的行蹤。”
洪太太蘇香君住在法租界的洋樓里,一身月鵝黃色旗袍端莊優雅,只是眼角的細紋泄露了她的疲憊。
提到秦盼兒,她冷笑一聲:“那種女人,死有余辜。”
除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洪太太直說什么都不知道。
周探長詢問后,洪太太有諸多證人可以證明,她沒有作案時間,就是紅公館的各個司機傭人,周探長和助手小吳都一一問過,毫無線索。
這日傍晚,周正明走訪秦盼兒的住處時,又發現了完全不同的一面。
狹小的閣樓里,泛黃的墻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合影,照片里的秦盼兒依偎在一個清瘦書生懷里,笑得格外燦爛。
“姐姐為了給娘治病、供我讀書,”秦盼兒的弟弟哽咽著,“林大哥才是她的愛人,可陳煊梟……”
少年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陳煊梟?周探長眉頭一皺。
時間撥回到三年前的百樂城。
陳老板陳煊梟第一次見到秦盼兒時,雪茄煙灰簌簌落在她手背,燙出一串紅痕。
“陪爺跳支舞?”他肥厚的手掌擦過秦盼兒腰間,昂貴的鱷魚皮帶扣硌得她生疼。
秦盼兒強忍著惡心后退,后背撞上吧臺。
此后每周,陳煊梟總會準時出現在百樂城二樓雅座。
他總愛往秦盼兒酒杯里倒一種洋酒,看著她皺著眉抿下后,便用鑲金拐杖挑起她的下巴:“別給臉不要臉,上海灘能攀上我的女人排到外灘了。”
有次秦盼兒躲進女廁,喝醉的陳煊梟竟踹開雕花木門,一群女客人尖叫著四散開來,一群客人好不容易把陳老板勸走。
可秦盼兒不是每一次都這么幸運。
那個即將暴雨的悶熱午后,秦盼兒正在梳妝打扮,原本約好與林如冬在蘇州河碼頭見面。
可陳煊梟突然帶著三個打手闖進百樂城,醉醺醺地扯住她的頭發:“聽說你有個窮酸書生相好?”
他將林如冬送的銀鐲子扔在她的臉上,獰笑道:“今晚讓你知道,在上海灘誰才是你男人!”
秦盼兒恍恍惚惚被拖進了百樂城的更衣間,指甲在紅漆木門上抓出五道血痕,陳煊梟扯碎她的旗袍……
黑暗中,她聽見皮帶解開的聲響,還有自己絕望的嗚咽。
窗外的閃電照亮陳煊梟扭曲的臉,他肥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口鼻。
當窗外的燈光爬上窗臺時,秦盼兒蜷縮在角落,身上布滿青紫的咬痕。
“知道你那相好的下場嗎?”
陳煊梟用鑲金拐杖挑起她的下巴,腐臭的酒氣噴在她臉上,“昨天夜里,三個兄弟帶著鐵棍摸到他租住的閣樓。那小子叫得可慘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嘖嘖,比踩碎螃蟹殼還響。”
他故意停頓,觀察著秦盼兒瞳孔里漸漸蔓延的恐懼。
“這次是姓林的,下次保不齊就是你那窮鬼弟弟!”
幾天后,餐房的伙計阿盛悄悄告訴親盼兒:“我親眼看見,林先生的爹媽從安徽老家趕來,陳煊梟自稱是林先生的好友,給了一大筆錢,林先生的父母還對他感恩戴德,這……著實是慘!”
秦盼兒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她想起秋天傍晚林如冬在碼頭等待的模樣,他總愛把圍巾圍在她脖子上,笑著跟她說話。此刻那些畫面像利刃般剜著心臟,她死死咬住嘴唇。
自那以后,秦盼兒性情大變,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間。她開始精心打扮,用最艷麗的口紅掩蓋蒼白的唇色,卻在每個深夜對著林如冬的照片默默流淚。
而陳煊梟,依舊會每周準時出現在百樂城……
聽到這里,周探長若有所思。
秦盼兒的弟弟道:“天道有輪回,陳煊梟上個月突然暴斃。”
周正明敏銳捕捉到這個關鍵信息。
經過多方打聽,得知了一個小道消息。
陳煊梟死得蹊蹺——死于馬上風,身邊的女人是個叫杜小真的貧苦女子。
陳煊梟死后,陳太太王翎貞給了杜小真一筆封口費,趕緊把她送到江北鄉下去了。
周探長疑惑地問線人:“陳家就這么放過了杜小真?”
線人半捂著嘴,帶著些猥瑣的笑意:“杜小真窮得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哪可能買這樣的藥。她說這藥是一日陪陳煊梟回陳家的路上,一個女人給她的。”
周探長隱隱覺得不對勁,回到警察署后,向法醫許展請教。
許展道:“假設陳煊梟沒有舊疾,只是吃了普通的壯陽藥,達到致死量,他多少會警覺。那必然是相當烈性的藥劑,通常這種藥劑價格不菲,的確不是一般人舍得去買的。”
周探長順著杜小真這條線繼續查下去,杜小真原先是王翎貞家的小女傭,剛剛到上海沒幾天就被陳煊梟看上,他肆無忌憚慣了,當著岳母的面就直接將杜小真帶走,擄到陳公館。
周探長找到王翎貞時,她不以為意:“死的是我家的人,橫豎是我們家倒了霉。杜小真我們早就送到江北鄉下老家去了,她一個大活人,我們一根手指都沒動過。”
周探長派助手小吳按照王翎貞給的地址去鄉下找了一趟杜小真,小吳第二天就回來了。
王翎貞說得沒錯,杜小真得了一筆不菲的錢財,她也并不怪王翎貞,反而對王翎貞很是感激。
“不過……”小吳突然道:“很奇怪,杜小真在聽聞秦盼兒死了之后,露出了很復雜的表情。”小吳疑惑地說著。
周探長正在伏案記錄著,聽小吳這么一說,猛地抬頭:“這兩人相識?”
小吳點頭道:“杜小真說不熟悉,只是聽陳煊梟提到過秦盼兒。”
周探長若有所思:“還有什么線索?”
小吳突然笑了笑,賣了個關子才道:“杜家的鄰居說,杜小真回來之后,有個穿著筆挺,戴著金絲眼鏡,瘸著左腿的男人來過杜家,進門不過片刻就離開了。”
周探長:“王翎貞倒是提到過,她派人送過錢。”
小吳:“探長,他不是王翎貞派的人。這男人我們見過!那日去洪公館,洪太太剛剛送走她的堂兄蘇繼才,您記得嗎?”
周探長猛然站起,諸多線索在腦海之中交錯……
蘇繼才是個斯文人,左腿因為少年時受傷有些瘸。
周探長此前調查他,秦盼兒被殺時他遠在天津,所以并沒有懷疑過他,蘇繼才一切行為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而這次周探長和小吳再次來到藥房,蘇繼才一愣,隨后竟然冒起了冷汗。
蘇繼才被帶到警察署,周探長審了一個下午,最終他才承認:“是秦姑娘找我們買的藥,秦姑娘說是要治陳煊梟的‘隱疾’,誰知道陳煊梟會……”
有了蘇繼才的口供,單純的杜小真也撐不了多久,很快就交代了真相……
當周探長再次站到蘇香君面前之時,蘇香君竟然笑了。
一年前,蘇記藥行因假藥案瀕臨破產,是秦盼兒變賣首飾送來銀票。
蘇香君柔聲道:“我以為她和那些攀高枝的女人一樣,想要登堂入室,直到她跪在我面前,求我幫忙殺了陳煊梟。”
蘇香君答應了秦盼兒,聯絡上了杜小真。
杜小真聽到蘇香君想要她幫忙給陳煊梟下春藥,不住點頭,恨不得當日就將他碎尸萬段。
杜小真第三次給陳煊梟下藥時,特意往威士忌里加了冰塊。
看著男人抽搐的臉,她想起蘇香君說的“解脫”二字。
蘇香君不知道的是,秦盼兒給杜小真送藥的時候,笑著叮囑她:“記住,他死了之后,你就對陳家人說,你和陳煊梟是在霞飛路轉角遇到了我,我給了陳煊梟一盒藥,和你無關!”
杜小真疑惑道:“人是我害的,我這么說,不就是害了你!”
“小真,沒關系,我可是百樂城的臺柱子,高老板怎么可能不保我。事情會過去的,我們做的一切。菩薩都會原諒的。”
秦盼兒解開珍珠發夾,送給杜小真:“等這事了結,我帶你去南京路上最大的百貨公司,給你買雙不用打補丁的紅皮鞋。”
陳煊梟死了,陳家失去了最大的依靠,王翎貞怎么可能不報仇。
她只不過將報復的對象轉到了秦盼兒身上而已。
蘇香君得知秦盼兒死了,傷心欲絕,心中也充滿了疑惑。
她拜托堂兄蘇繼才去鄉下問問杜小真知不知道為什么,杜小真才將秦盼兒對她說的話告訴了蘇繼才。
杜小真也是在此時才恍然大悟,秦盼兒是想要保住她們,主動向陳家暴露了自己。
真相大白,王翎貞和她雇傭的兇手很快被捕。
周探長并沒有將杜小真和蘇香君參與作案的細節公布,他不想看到秦盼兒以死換來的生機被毀滅。
秦盼兒出殯那日,烏云壓得極低,仿佛老天爺也在為這位苦命女子垂淚。
周正明站在一旁,望著那口漆黑的棺槨,心中滿是感慨。
突然,街角的一個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個穿著長衫的年輕人,一直低著頭抹著眼淚,但始終沒有上前。
有人認出了他就是林如冬!
頓時,葬禮現場一片嘩然。
林如冬嚇得馬上逃走,小吳“呸”了一口,氣得上前逮住他。
原來,林如冬根本沒有死,不過是被陳煊梟幾句話嚇得回了安徽老家,再也不敢見秦盼兒了。
那個告訴秦盼兒的伙夫,也不過是陳煊梟安排來的罷了。
周正明望著眼前痛哭流涕的林如冬,又看向那口黑棺材,心中滿是悲涼。
秦盼兒,這個烈性女子,一生都在為他人而活,為了家人委身風月場,為了復仇不惜犧牲自己。
到頭來,卻被謊言蒙騙了,至死都沒能等到那個她深愛的人。
紙錢化作灰燼隨風飄散,仿佛在訴說著這位女子悲慘又短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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