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討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浩瀚論集中，不少敘事往往將這一過程簡化為被動模仿與復制。然而，羅一民的《張謇三十講》一書，猶如一束穿透歷史迷霧的光芒，通過對張謇這一復雜而富有張力的歷史人物的深度挖掘與解碼，成功揭示了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長期被忽視的主體性基因。這部力作以三十個精心挑選的研究切片，構建起一座立體的學術坐標系，讓“愛國企業家的典范、民族企業家的楷模”張謇的形象從歷史的塵埃中躍然而出，熠熠生輝。當我們目光聚焦于南通這片江海交匯的沃土，張謇的現代化實踐便如同一面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中國內生現代性的覺醒軌跡。

多維建構：

張謇現代化實踐體系的輝煌篇章

張謇的現代性探索，以其鮮明的系統性特征，在清末民初的歷史洪流中獨樹一幟，堪稱奇跡。作為科舉狀元與現代企業的開創者，張謇的身份轉變本身就是對傳統社會結構的一次深刻解構與重構。他巧妙地將儒家“經世致用”的實踐智慧轉化為現代經濟倫理，于南通這片熱土上，構建起“大工大農大商”的宏偉實業體系，同時堅守“將信為本”的商業信條。這種看似矛盾的結合，實則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一次早期勇敢嘗試，既避免了原始積累的血腥與殘酷，又孕育出具有深厚文化認同感的市場經濟形態。張謇創辦的大生紗廠，不僅引入了先進的股份制公司治理模式，更將企業利潤慷慨投入教育公益事業，這一模式無疑是中國現代性獨特表達的生動寫照。

在地方治理層面，張謇以“介官商之間、通官商之郵”的獨特身份，在中央政權式微的背景下，創造性地構建起“地方自治”的治理體系。他通過南通自治會凝聚紳商力量，并維護社會治安，這種“非官非民、亦官亦民”的治理模式，既突破了傳統士紳治理的局限，又有效規避了軍閥政治的暴虐，形成了轉型期特有的制度緩沖地帶。張謇的現代性探索，體現了對制度理性的深刻認知，他主持制定的《公司條例》《商會法》等民國經濟立法，將“法律者，軌道也”的現代法治理念深深植入傳統商業實踐，為近代中國的制度轉型提供了寶貴的可操作樣本。

教育體系的革新，更是張謇現代性視野的集中展現。他創辦的現代教育，成為現代性價值觀的重要培育基地。師范學校將現代學科體系與“忠實不欺”的職業倫理緊密結合；商業學校則以“忠信持之以誠”重塑商道，使傳統誠信觀煥發出新的生機，轉化為現代金融信用體系的文化根基。這種教育創新，形成了獨特的人才培養機制，既保留了“經師人師”的儒家傳統，又注入了專業精神與科學素養，為地方現代化輸送了源源不斷的智力支持。杜威訪問南通時，不禁贊嘆“南通者，教育之源泉”，這實則是儒家教育理想與現代公民培養完美嫁接的生動例證。

在生態文明維度，張謇的規劃理念更是展現出超越時代的智慧。“一城三鎮”的空間布局，將工業區、居住區、生態保護區巧妙分離，這種生產生活生態“三生融合”的規劃思想，既有效規避了工業污染的噩夢，又創造出中國特色的田園城市范本。這種發展經濟與生態保護并重的思維，破解了后發國家常見的“先污染后治理”困境。更令人驚嘆的是，以大生紗廠為核心構建的棉紡產業鏈形成閉環經濟，這種循環模式印證了中國傳統“天人合一”理念的現代轉化潛能。

張謇的實踐，為“多元現代性”理論提供了生動的歷史注腳。當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強調新教文明的獨特性時，張謇書寫的“南通宣言”，無疑證明了中華文明同樣具有現代轉化的無限潛能。

精神圖譜：

現代性生成的文明密碼

張謇的精神世界，是傳統士大夫理想與現代文明追求的奇妙融合，其內核蘊含著中國現代性生成的深層密碼。從“狀元下海”的人生抉擇，到“與草木同生，不與草木同腐”的終極追求，張謇將儒家“修齊治平”的理想，轉化為現代性的精神動能。面對清末“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他毅然放棄“狀元宰相”的仕途坦途，選擇“舍身飼虎”的實業報國之路，這種抉擇背后，是“士負國家之責”的信念覺醒。

在商業倫理層面，張謇的“言商仍向儒”精神，重構了傳統義利觀。他主張“大利不言”的經營哲學，認為“為股東謀利”的“眾仆”須轉向“為社會謀福”的“公仆”。其“忠實不欺”的誠信觀，既是對儒家“人無信不立”的傳承，也是對現代契約精神的呼應。這種道德自覺超越了簡單的商業規則，形成了“以德馭商”的精神范式，為當代中國企業家提供了寶貴的精神參照系。

張謇以“強毅力行”為精神筋骨，將“知”與“行”的辯證推向極致。從賣字籌資的窘迫，到“牙齒打落和血吞”的堅韌，他視磨難為“與患難為敵”的修煉，以“千磨百折，忍侮蒙譏”的隱忍，踐行“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的務實哲學。這種精神既源于移民家族“拓荒求生”的草根韌性，又融合了儒家“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進取意識，形成了中國近代罕見的行動主義人格。

張謇“不與草木同腐”的人生觀，展現出超越性的精神追求。材料記載其生活極簡，卻將壽禮捐建養老院。這種“以勞死，不當以逸生”的選擇，已超越功利追求，在“為世牛馬”的奉獻中抵達“民胞物與”的終極實現。

張謇的現代性實驗雖已成為歷史陳跡，但其精神遺產在當代愈發顯現出穿越時空的價值。當資本邏輯沖擊道德底線時，他的“大利不言”警示企業家超越短期利益；當功利主義消解精神追求時，其“強毅力行”為浮躁社會提供了定力錨點。

鏡鑒當下：

現代性探索的當代回響

《張謇三十講》的研究價值，不僅在于史料的重新梳理，更在于方法論層面的范式創新。羅一民作為兼具主政南通經歷與學術視野的研究者，為張謇研究注入了全新的活力。洪銀興教授所言的“羅氏風格”，在書中體現為獨特的話語轉換藝術：史料的考據細密與政策研究的宏觀視野相融合，使學術考辨的嚴謹性與現實觀照的敏銳性達成平衡。《張謇三十講》的價值，遠超出人物研究的范疇，其通過重構張謇這位“現代性助產士”的思想與實踐的譜系，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提供了寶貴的歷史注腳。

面對“西方中心論”的現代性話語霸權，羅一民突出“南通實踐”的比較研究價值，揭示出世界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這種研究視角不僅打破了線性進化史觀，更在全球化語境中確立了中國經驗不容忽視的地位。羅一民的研究更暗含深刻的現實關切，通過梳理張謇處理官商關系的智慧，為當代政商互動提供了歷史鏡鑒；通過分析南通的治理經驗，啟示地方治理創新方向；通過闡釋“祈通中西”的文化實踐，回應全球化時代命題。這種“以史為鑒”的研究取向，使《張謇三十講》超越了普通學術著作，成為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思想資源。

在文明互鑒成為時代命題的今天，張謇的現代性探索展現出特殊的啟示價值。他證明趕超型現代化不必經歷傳統的斷裂，而可通過基因重組實現內生性突破。閱讀此書，看到的不僅是先賢的遠見卓識，更是一個古老文明在現代性門檻前的創造性突圍——這正是《張謇三十講》給予當代中國的深刻啟示。這部著作猶如一把鑰匙，為我們打開了重新認識中國現代性的大門，在那扇門后，歷史的回響與未來的召喚正在產生奇妙的共鳴。

這部著作啟示我們：現代性不是簡單的舶來品，而是內生性的創造過程；中國式現代化的密碼不僅存在于當下實踐，更蘊藏于張謇這樣的先驅者留下的精神遺產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張謇三十講》既是對先賢的致敬，更是向未來的遠眺——它證明中國完全有潛力在本土經驗中發現現代化價值，在歷史深處找尋照亮前路的火種。

彭智成

作者單位：張謇企業家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