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號鵠灣,又號蓑翁,湖廣竟陵(今湖北天門市)人。天啟七年(1627)湖北鄉試第一。崇禎十年(1637)再次赴京師會試,病逝于途中旅店。好旅游,足跡遍東南;喜交友,友朋甚眾。詩文標舉“性靈”,同鄉鐘惺引為同道,時稱“鐘譚”。萬歷末年二人評選《詩歸》,影響頗著,以致其詩派盛行,世稱“竟陵體”。有《岳歸堂合集》《鵠灣集》等傳世。
作者二十二歲時,其父病逝,八年后,即作者三十歲時下葬,本文就是當時他為自己父親所作的墓志。
不孝聞貌真者惴惴曰:“一豪不似,即是他人!”而人子狀其親也,欲以古今人之德業文章,并集于親一人之身。其意豈不甚孝?嗟乎!掇拾古語以稱今人,不孝惴惴焉懼其不真也。人茍以名行自治,又使人望而稱為快人;既死,而眾人耳目之前覺少一快人,足以悲而思矣,況父子之間哉!不孝悲思吾先人,初為狀,將以求諸志銘者,而久之即以為志且銘焉,字經三寫則誤。故不孝仍自用其狀,以求真也。
記先人言其少時,行當陽界,暮投村舍,龕上有譚公湘涯神主,異而悲之。父嫗驚問故,先人曰:“見神主姓號與吾府君適同,故悲耳!”父嫗曰:“郎君即是乎!公為我德我,是以如此!”因泣下不能起,與先人羅拜,交相泣。先人歸而嘆曰:“嗟乎!人不可以不為德,有如此矣!”
先人九歲孤,十八為諸生。性佻達,與諸少年為衣馬聲伎之樂。尋自悔:“今日游戲信快,有如興盡神憊,而我將安歸乎?”藏其故所衣篋中,衣大布衣,諸少年望而走矣。當先人衣馬聲伎時,用財如土。然性實爽,不以謝諸少年游,故即錙銖為富人,無則賣良田給旦暮用,有則復置田,無則又賣之。
客至即留,留必傾樽;作客即自留,傾其樽。坦衷率性,直腸快口,映帶一坐,越禮驚眾。雖其體稍肥,竊觀先人上馬歷階,步樾弄影,謖謖然如一癯人也,此豈無神情也哉!凡不孝所與,多快士,過不孝之家者,不與不孝談,而與先人談,不孝退,其語笑倍不孝坐時;及不孝趨就坐,而客與先人笑頓止。子父之優劣亦可以想見也已!嗟乎!不孝又惴惴焉懼其不詳也。
先人諱某,字德父,以早孤,念先大父不獲與甘大母同養,故又號念湘。嘉靖辛酉九月二十八日午時生,萬歷丁未九月十八日酉時卒,萬歷甲寅十一月十二日子時祔先大父母白竹臺之墓。年四十七而即逝,逝八年而始葬,痛哉!子六人:長即不孝元春,婦劉,子笈、籍;次元暉,婦劉,子簡;次元聲,婦歐陽,子篤;次元方,婦江,子籟,女一;次元禮,婦楊;次元亮,婦王。女三人:長適朱運恒,次許字盧充耔,次許京山魏繩理。當附志銘,曰:
不求于人而自銘焉,明乎其有子也;不求乎備而務實焉,明乎其有恥也。嗚乎!此先君之指也。
大意如下:
有個不孝之人(此處為自謙之辭)在聽到關于描述真人相貌的事情時,心中忐忑不安地想:“只要有一點不像,那就肯定是別人了!”然而,當人們在描述自己父母親的形象時,卻總想把古今所有杰出人物的德行、功業、文章都集中到父母一人身上。這樣的心意,難道不是極其孝順的嗎?唉!從古人那里拾取詞句來稱贊現在的人,這個不孝之人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生怕描述得不夠真實。人如果能在生前以名聲和品行來約束自己,又能讓人一眼望去就覺得是個令人愉快的人;那么在他死后,眾人就會覺得眼前少了一個令人愉快的人,這足以讓人感到悲傷和懷念,更何況是父子之間呢!
這個不孝之人(我)在悲痛地懷念我的先人時,最初只是想寫個簡單的狀況描述,以便請人撰寫墓志銘。但久而久之,我自己就把這個描述當成了墓志銘來寫。因為字寫了三遍還是有誤,所以我還是決定用自己寫的這個狀況描述,以求更真實。
我記得先人曾經說過,他年輕的時候行走在當陽地界,傍晚時分投宿于一戶村舍。在神龕上,他看到了譚公湘涯的神主牌位,感到非常驚異和悲傷。房東老夫婦驚訝地問他原因,先人說:“我看到神主牌位上的姓氏和名號與我父親完全相同,所以感到悲傷。”老夫婦說:“公子您就是那位譚公的后人嗎?譚公對我們有恩德,所以我們才如此敬仰他!”說完,老夫婦淚流滿面,無法起身,與先人一起羅列拜祭,相互哭泣。先人回來后感嘆道:“唉!人不能不積德行善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先人九歲時就失去了父親,十八歲時成為了諸生。他性情輕佻豁達,與一群少年一起沉迷于衣著、馬匹、聲樂和游戲的樂趣中。但不久后就后悔了:“今天的游戲確實很快樂,但等到興致盡了、精神疲憊了,我又該何去何從呢?”于是,他把以前穿過的華麗衣服藏在箱子里,換上粗布衣服。那些少年看到他這樣就都跑開了。當先人沉迷于衣著、馬匹、聲樂和游戲時,他花錢如流水。但他的性情確實很豪爽,不會因為這樣而拒絕與少年們交往。所以,即使他手頭拮據,也會變賣良田來應付日常開銷;有了錢后,他又會買回田地;沒錢了,就再次賣掉。
有客人來訪,他就會熱情款留,并傾盡酒樽相待;他去別人家做客時,也會自留并傾盡主人的酒樽。他心胸坦蕩、率性而為、心直口快,能讓滿座的人都感到愉快,但有時也會因過于失禮而驚動眾人。雖然他的身體稍微有些肥胖,但我看他上馬、登階、步行于樹蔭下、玩弄影子時,那種灑脫的樣子就像一個瘦弱的人一樣。這難道不是因為他有神韻和風情嗎?我所交往的人中,大多都是性情豪爽的人。他們經過我家時,不與我交談,而是與先人交談。當我退下時,他們的談笑聲比我坐在那里時還要大;而當我走近坐下時,他們與先人的談笑聲卻突然停止了。從這一點就可以想象出我和先人之間的優劣差距了!唉!我這個不孝之人又忐忑不安地擔心自己描述得不夠詳細。
先人名諱是某,字德父。因為他早年喪父,懷念祖父不能與祖母同享天倫之樂,所以又號念湘。他生于嘉靖辛酉年九月二十八日午時,卒于萬歷丁未年九月十八日酉時,萬歷甲寅年十一月十二日子時附葬于祖父祖母的白竹臺之墓。他年僅四十七歲就離世了,離世八年后才得以安葬,真是令人痛心!他有六個兒子:長子就是我這個不孝的元春,娶妻劉氏,生子笈、籍;次子元暉,娶妻劉氏,生子簡;三子元聲,娶妻歐陽氏,生子篤;四子元方,娶妻江氏,生子籟、女一;五子元禮,娶妻楊氏;六子元亮,娶妻王氏。他有三個女兒:長女嫁給朱運恒;次女許配給盧充耔(但尚未成婚);三女許配給京山的魏繩理。在附記墓志銘時,我想說:
不向別人乞求而自己動手撰寫墓志銘,這表明他有兒子來傳承他的事跡;不追求完備而注重實際,這表明他有羞恥之心。唉!這是先父的遺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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