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ary”——金絲雀,因其美麗嬌貴而被宮廷養(yǎng)在籠中觀賞,特定投喂,久而久之,即使打開籠子,鳥兒也不飛走了。在世界文學語境中,金絲雀被廣泛用于嬌貴女性的隱喻。而將元春比作“籠中的金絲雀”,這一意象精準勾勒出其在封建體制中“華貴囚籠”里的生存悖論。
一、元春的人設:美麗、嬌貴、賢德和異化的生命悲劇
1. “宜君宜王”的窈窕淑女與鍍金牢籠
在程乙本《紅樓夢》元春繡像背面有一首詩“竅窕淑女,宜君宜王。歸寧父母,鵉聲鏘鏘。終允兄弟,不可弭忘。永言配命,無憂以癢。”從《關雎》中追求愛情的"窈窕淑女"到"宜君宜王",元春“娘娘”的身份顯赫,在"歸寧父母"的省親場景中達到頂峰——她的"鵉聲鏘鏘"形容她華貴出行的盛大場面。詩中“永言配命”直接化用《詩經(jīng)?大雅?文王》“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她死后的封號“賢德妃”,反映了儒家倫理對女性“母儀天下”的規(guī)訓。而她省親時的哭泣則暴露了“宮闈”下骨肉親情難舍與“華貴牢籠”之間的矛盾。
2.判詞的文化隱喻:極盛而衰的生命軌跡
《紅樓夢》元春的判詞:“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她正值青春年華,“榴花照宮闈”石榴花象征短暫的榮耀與無子的遺憾(榴花多不結(jié)實),其火紅色澤暗合“烈火烹油”的省親盛景,卻預示“盛極而衰”的必然。虎兕相逢:“虎兕”(猛虎與犀牛)典出《論語?季氏》“虎兕出于柙”,隱喻皇權斗爭的殘酷性。該判詞寓意了她的命運軌跡(選妃-封妃-暴亡)暗合賈府極盛而衰的命運。元春的悲劇在于她從“被送入籠”到“死于籠中”的全過程,始終未獲得認知“籠子”存在的自覺——正如判詞“虎兕相逢大夢歸”,她的死亡更像是權力傾軋的犧牲品,而非個體覺醒的抗爭。
3.失去真實“自我”和存在主義困境
何為失去自我?在省親時表現(xiàn)為連哭都被呵斥禁止。歸家省親,元春對親人抑制不住哭訴“送我去不得見人的地方”,但這哭訴很快被“皇家體統(tǒng)”打斷(“不可如此,失了體統(tǒng)”)。她的行為舉止已被宮廷話語規(guī)訓,連情感宣泄都需符合“賢德”規(guī)范。這種“自我異化”讓她成為母儀天下和“賢德”的標簽,家族通過她實現(xiàn)政治投機,皇權通過她彰顯恩威,而她作為“賈元春”的個體生命,被壓縮成權力圖譜上一個功能性的符號。元春的命運是封建制度對女性的摧殘。如漢學家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提到,外國讀者若了解清代宮廷的森嚴規(guī)矩,會更同情元春“不得見人”的生存狀態(tài)。
二、人格魅力:藏于深宮的風雅與智慧,被身份掩蓋的鮮活人性
我的多個外國朋友愿意和我探討《紅樓夢》,其中有的說元春的形象單薄,連外形描寫都沒有,是一個推動情節(jié)的工具。我爭辯說,元春是《紅樓夢》之魂,不是推進情節(jié)的工具,雖無外形描寫,但間接可體會她的美,在書中她的形象可愛、可信,可同情,可尊敬。
首先她的詩才卓絕,實際上是大觀園的文學引領者。大觀園為元春省親而建。元春省親時積極倡導寶玉及眾姐妹題詩詠景,她對各人詩作的點評盡顯審美功底。如評寶釵《凝暉鐘瑞》“含蓄渾厚”,贊黛玉《世外仙源》“風流別致”,寶玉聽從黛玉建議把詩中“綠玉”一詞改為“綠蠟”后,她點頭稱贊,典故出自唐代詩人錢珝“冷燭無煙綠蠟干”。她親自為大觀園各處題匾,如“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等,意境雅致,不輸寶玉的文人趣味,足見其文學修養(yǎng)和對文字的敏感與考究。
其次她對親情的眷戀,呈現(xiàn)深宮女子的柔軟底色。省親時,見到久別的親人,激動的元春,不顧貴妃威儀,與賈母、王夫人相擁而泣,哭著說“母女姊妹,竟不能一處,何趣之有!”這種對天倫之樂的渴望,打破了“貴妃”的冰冷標簽,顯露出血肉之軀的溫情。她還特意叮囑寶玉“好自養(yǎng)著,別太淘氣了”,一如尋常姐姐對弟弟的關切。她對賈府上下仆人也禮貌關愛相待,盡顯仁厚之心。
她對大觀園的處置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如賈寶玉等人最初把大觀樓正樓匾命名為“天仙寶境”,她認為不妥,太張揚,改為“大觀樓”,把“省親別墅”改名為“大觀園”,彰顯了她溫良恭儉讓的處世情懷。
再其次是她的管理才干,是后宮與家族的隱性支撐。清代后宮制度森嚴,元春能從“女史”升至貴妃,并深得皇帝寵愛,似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待遇,這與她具備處理復雜人際關系的智慧與管理能力有關。書中借眾人之口提及“貴妃娘娘極孝順,且極有才干,每日勤慎恭肅,恪守宮規(guī)”,暗示她在波譎云詭的后宮中憑借才德立足。
此外,對家族而言,她是賈府政治地位的核心支柱。省親時她看到“省親別墅”的奢華與張揚,謹慎叮囑家人“國事宜勤,家事宜儉”,以清醒的頭腦規(guī)勸家族收斂鋒芒,其遠見遠超賈府沉溺享樂的男丁。
三、封建制度下的悲劇囚徒,人性困境的原型化書寫
我的多個外國朋友探討元春,一致認為她是封建制度下女性命運的縮影,其入宮封妃的“榮耀”可解讀為一場華麗的囚禁。青春年華在深宮中消磨,最終成為賈府攀附皇權的棋子。她省親時的哭訴“這都是哪里來的福氣!不過是掙得個‘賢德’的虛名兒,苦了我一輩子”。這種“為家族犧牲個人幸福”的遭遇,讓現(xiàn)代讀者尤其同情其作為女性的“不自我”的集體困境。如漢學家霍克思(David Hawkes)在譯本中強調(diào)元春省親時“淚灑深宮”的細節(jié),將其與西方文學中“金絲雀籠”的意象類比,認為她的顯貴地位本質(zhì)上是“以自由換家族利益的犧牲”。
我的多個外國朋友覺得元春這個妃子”Concubine”形象具有“東方神秘主義”色彩,讓他們對元春省親的禮儀“充滿儀式感的東方奇觀”,其宮廷生活被想象為“奢華與壓抑并存的異托邦”。我說你們看到可能是19世紀的譯本,帶有殖民時期的文化濾鏡,滿足了西方對中國宮廷制度的好奇。我推薦楊憲益和戴乃迭的翻譯為“the First Lady”(第一夫人),或霍克斯的翻譯“the Imperial Consort”(娘娘)。因為元春不同于其他妃子,地位顯赫為“娘娘”,比一般妃子地位要高很多。但宮廷對她而言是“不得見人的去處”,這里沒有親情溫暖,只有冰冷的規(guī)矩與算計。她的死很可能死于政治斗爭。正如西方學者余英時所言,她的命運是“個體生命在制度性壓迫下的凋零”。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元春曾為賈府帶來短暫的輝煌,但她的失勢(或死亡)也直接加速了家族的敗落。她臨死前托夢警示家人“退步抽身”,卻無人理會,最終家族因她而盛,也因她而衰。這種“一人系一族之命運”的沉重枷鎖,讓她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更是整個封建家族制度的縮影,其蒼涼感極易引發(fā)讀者的悲憫。
綜上所述,西方讀者對元春“金絲雀”形象的解讀,既包含對中國封建宮廷文化的好奇與闡釋,也折射出跨文化視域下對女性命運、權力結(jié)構(gòu)及悲劇本質(zhì)的深層思考。我建議大家關注的是元春既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也在有限的空間中保留了人性的溫度。她的才情讓她超越了一般的后宮女子,她的眷戀讓她擺脫了“政治符號”的刻板印象,而她的悲劇則成為批判封建制度的有力注腳。她的一生,既是個人的悲歌,也是時代的哀鳴,這種雙重悲劇性,正是她被東西方讀者廣泛同情的原因。
來源: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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