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承明制:明清國家治理與社會變遷》,陳寶良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大學問,2025年2月出版,467頁,98.00元
清承明制,向來是明清史研究的經典命題之一。王朝鼎革之際的制度延續,常被簡化為官僚體系或法典的照搬(談遷《北游錄》),而社會肌理中更深層的承襲與變動,則往往湮沒于宏大敘事之下。陳寶良教授的新著《清承明制:明清國家治理與社會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以下簡稱《清承明制》),恰似一柄精巧的柳葉刀,以三十多年的持續研究功力,三編十二章共四十萬字的規模,剖開了這一經典命題的厚重表皮,將顯微鏡對準明清社會不同的“毛細管”,幕府、鏢局、會館、幫派、塾師、清客、幫閑、僧人、尼姑以及蕓蕓眾生,這些看似邊緣的群體及其衍生出來的制度,成為理解清承明制中的世俗密碼。陳教授素以閱讀廣博飲譽學界,其治史風格兼具考據派的嚴謹與敘事派的靈動,擅長從文集、筆記、日記乃至文學作品中打撈信息碎片,以其深厚的明史功底駕馭全局,再以社會史與文化史的針線,將其縫綴成一幅鮮活的全景圖(見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清承明制》亦不例外,既有對“幕府人事”“鏢局起源”“會館起源”“天地會淵源”的開創性和顛覆性考證,又有對“陰司訴訟”“清客幫閑”“禪武俠僧”“花禪娼尼”的文學化解讀,更以世俗化為軸,串聯起國家治理的理性化、社會組織的復雜化與個體生活的欲望化。若說傳統制度史構建了骨架的話,《清承明制》則為明清社會補足了血肉與魂魄。另外,由于《清承明制》每一章的標題不僅文雅得體,美學色彩也非常明顯,使我不自覺地沉浸在這種文學化的浪漫敘事之中,隨之而走進這本書的歷史現場,去探尋清承明制的歷史真諦。
世俗化的雙面繡:國家治理的理性與荒誕
首先,讓我們走進上編國家治理,這四章截取了明清帝國治理的兩大層面:一是國家治理中的信息系統,二是國家治理中的法治系統。按照傳統制度史的寫法,這兩大系統的核心應集中于帝國信息網絡的構建、密折制度的執行、法律運行及其條文之變化等層面。然而,該書完全跳出了這種傳統研究的窠臼,以社會史和文化史為視角,從國家治理的世俗化層面切入,核心討論了訪察體制和信息傳播、好訟社會和陰司訴訟這兩組互為表里的運行機制。
明清時期的訪察體制,堪稱地方治理的雙刃劍,表面上是朝廷監控地方、體察民情的利器,暗地里卻成了貪腐橫行的遮羞布。這套體制分為兩大主線:一是官治,通過吏部、都察院層層考核官員,用“訪單”(12頁)給地方官打分;二是民治,由巡撫、巡按御史微服私訪,號稱要“博采群情、廣求民瘼”(20頁),但他們的“考語”往往真假參半。更諷刺的是,地方官的好評,竟掌握在“窩訪”“訪行”之手,這些無賴奸民一邊收錢“刪帖”,一邊捏造罪名,把訪察體制玩弄于掌股之上(40頁)。作者指出,“賢者舉之,庸劣者刺之”的理想(18頁),最終淪為“進士優先,舉人靠邊”的出身歧視(27頁)。說到底,訪察體制的崩塌,暴露了明清官僚系統的致命傷,制度再精巧,也敵不過人性的貪婪。正如作者指出:治法還需治人(43頁),但現實卻是“有治人,無治法”(15頁)。當權力成了生意,訪察成了斂財工具,最好的政策也只能淪為紙上談兵。不過,作者也留了一絲希望,像祁彪佳、張慎言、秦世禎、李森先這樣的“鐵面巡按”,曾用雷霆手段整頓吏治,證明只要用人得當,制度仍有回春之力(44頁)。
若說官方試圖用訪察體制壟斷真相的話,那么民間謠言則是對真相不明的反擊。第二章生動地展現了謠言如何成為民間輿論的暗流。作者從浩繁史料中鉤沉出“選秀女”謠傳這一經典案例,每逢朝廷點選宮女的風聲乍起,民間便上演“鴛鴦錯配”的荒誕劇,從元代“采童男女”(51頁)到清代“滿漢聯姻”(58頁),百姓聞風喪膽,倉促成婚,甚至寡婦連夜改嫁,錫工睡眼惺忪被拖去拜堂(53頁),滑稽中透出辛酸。這些謠傳如同病毒般蔓延,不僅因官方言路及信息傳播不暢(71頁),更因市井“喜訛尚怪”的文化土壤(73頁),三姑六婆傳閑話、老鵝頭造聲勢(77頁)……簡直是官宦與愚民百姓上下其手(88頁),制造古代版的“熱搜”。謠言不僅是愚民的狂歡,更是權力博弈的“軟刀子”,東林黨爭中的政治誹謗(67頁)、白蓮教借流言煽動叛亂(64頁),甚至世家子弟因“倭寇謠言”卷入大獄(63頁),皆暴露出謠言的雙刃性,既挑戰官方權威,又淪為權力傾軋的工具。書中以鮮活案例與多維分析,揭示謠言不僅是民間恐慌的放大器,更是底層表達焦慮、對抗不確定性的另類話語權。因此,只有朝廷與地方、官與民甚至上與下之間的信息渠道通暢,方可訛言、謠傳不興(85頁)。
不僅明清訪察體制、信息暢通操弄于形形色色的無賴手里,訴訟世界更是把明清這種“橫逆”社會(128頁)的特征揭露無遺。盡管儒家知識人追求一種“無訟”的理想境界,現實狀況卻是一個“好訟”的世界。作者不僅列出諸如袁鈞所言“今有父在,而兄弟交爭,至于經官者”的基層實錄(108頁),更將丁日昌“江北好訟圖”(93頁)與潘月山“訟棍教唆論”(104頁)并置,如同給訴訟社會架起了多棱鏡,福建泉州從“佛國”淪為“日收百狀”的訴訟工廠,紹興的刀筆吏把法律條文玩成了“文字游戲”(102頁),江西“訟油子”甚至發展出職業化訟師群體(94頁)……這些鮮活案例和“好訟”社會的諸面相,被串聯成“訴訟內卷生態鏈”,直指商業化浪潮下“禮教秩序”的淪喪(128頁)。面對這場全民告狀運動,明清官員祭出“息訟”三板斧:家族調解、道德感化、快速結案。陸隴其化身情感調解員,讓兄弟跪在太陽底下和好(123頁);汪輝祖的“斷案不如息案”哲學,主張用親情牌代替法槌(124頁)。但這些操作治標不治本。最終,這場無訟與好訟的拉鋸戰,成了傳統倫理與近代轉型中利益博弈的縮影。不過,換一個角度,這種好訟之風的流行,正好符合“訟”的原始精神,通過“訟”這一程序而“攻乎不公者”,亦即對現實社會不公正現象的一種反抗(130頁)。
若這種反抗得不到世間的公正對待,那就轉向陰曹地府,那里有東岳天齊大王、閻王、城隍等處可訴。最聞名于世者,當然莫過于包青天“日則判陽,夜則判陰”(151頁)。人們給予了忠臣、清官死后成神的設定,蘇州城的城隍神,從湯斌、陳宏謀、吳壇繼、顧光祖到陳鶴(136頁),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這種清官“永動機”想象,本質是百姓對現實法律公正喪失的絕望補償,也是從“人治”向“神治”的轉變歷程(139頁)。城隍、關神、海神乃至祈夢、喊冤,輪番登場,無非是要建立一個“天道”與“人心”互補、“無人怨之業,并消天譴”的均平社會(182頁)。不過,地府也非凈土,牛頭馬面照樣收黑錢,地藏王侍衛接客也要“門包”(157頁),簡直把陽間官場潛規則搬到閻羅殿。作者進一步點破了“因果報應”的隱藏功能,當法律淪為橡皮圖章,百姓只能把訴單寄給鬼神。燒紙錢賄賂閻王、賭咒發誓求雷劈惡人(144頁),看似荒誕,實則是弱者反抗的最后武器。因此,這種“陰陽互補”的小說敘事,既緩解了民眾對司法不公的焦慮,又反襯出世俗法律體系的局限。明清社會的法治理想,似乎不在廟堂而在江湖,不在法典而在話本。
草根制度的逆襲:江湖如何重塑廟堂
當我們來到中編,作者給出了制度淵源的標簽,按照傳統明清制度史的研究取徑,照理應是政治、經濟、法律等“正統”制度史的內容。本書則另辟蹊徑,主要集中在“江湖”層面的制度創新,截取了興起于明而勃盛于清的幕府、鏢局、會館、秘密社會等四個代表了明清時期最具社會張力的組織,考鏡源流,窮究底蘊,成為最具顛覆性和創新性的部分。
明清官場有句俗語:“無幕不成衙”或“無紹不成衙”,講的是幕府人事在政務運作中的重要作用。第五章首先考辨幕府概念的源流,指出其從軍事帷帳演化為地方衙署的軌跡,揭示了明代總督、巡撫因缺乏法定屬官而私聘幕賓的制度誘因。進而論證幕賓、幕友、師爺、相公、先生這些幕賓群體,通過承擔刑名、錢谷、書啟等核心政務,他們不是督撫,卻能主持文稿、謄寫削稿(218頁);他們不是將軍,卻能參贊軍事、暢曉謀略;他們不是學使考官,卻能充當閱卷、定人高中(220頁)。更為世人所知者,他們通過私相授受的“刑名秘本”與“錢谷要訣”,壟斷了地方政府的核心業務,他們不是縣令,卻能決定判詞、掌握稅賦,成為地方政府的操縱者(224頁)。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對“主幕關系”的雙重性分析頗具洞見,幕賓雖以“賓師”自居,實則受制于“東翁”權力網絡,其“佐治檢吏”職能既是對胥吏權力系統的制衡,又成為官僚體系隱性擴張的載體(226頁)。這種公私交織的權力運作模式,折射出明清地方治理中正式制度與非正式機制的復雜博弈。
武俠小說里的鏢局,總帶著江湖浪漫,歷史中的鏢局,其實也非常精彩。第六章從浩繁史料中抽絲剝繭,提出鏢局起源于軍事系統的標兵和商業領域的標客,這一觀點猶如打通任督二脈,將武俠文化中的鏢局傳奇還原為真實歷史。更精彩的是對標客的詞源學解謎,從販運松江標布的商客,到豎紅標護貲的鏢客,一詞多義的嬗變暗含經濟與武力的合流(251頁)。作者進一步用楊嗣昌奏疏、吳甡護敕印等案例,佐證標兵職能向民間護衛的自然延伸(248頁),這標志著社會治理從“垂直控制”轉向“橫向協作”,而這一轉變的背后推手,正是商業資本的世俗欲望。當然,作者并未止步于史實考據,更以社會學視角剖析鏢局文化,鏢車插旗走鏢的“妥協藝術”,雖被日本學者桑原隲藏視為中國人“國民性”的縮影(267頁),實則暗合“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的生存智慧。值得玩味的是,書中將鏢局與票號并置討論,揭示明清經濟生態的暗線,當標客扛起紅標穿州過府時,山西票商已在醞釀金融革命。這種“武裝押運”與“銀票匯兌”的時空交錯,正是傳統社會向近代轉型的生動側寫。
說完鏢局的精彩,會館又從帝舜時代的迷霧中走了出來。第七章開篇即拋出會館兼具地緣與業緣的雙重基因,既像老鄉抱團的“同鄉會”,又似商人合謀的行業“俱樂部”。作者以偵探般的筆觸,從傳說與史實兩條線索溯源:傳說中將會館的“族譜”上溯至帝舜時代(269頁),甚至搬出“盲人會”保存有漢高祖時所定章程的趣聞(270頁);而史實則以漢代“郡邸”作為官方駐京辦的雛形,卻又犀利點破其官設非民辦的本質,與民間會館的草根屬性劃清界限(271頁)。真正的會館,與元末明初直至明中葉廣泛興起的“文會館”“經館”“講學會館”“公館”“試館”“同善會館”有密切關系,特別是“試館”與同鄉會館有著直接淵源(274頁),并得出同鄉會館最早出現在明永樂年間,而非嘉靖三十九年的定讞(287頁)。嘉靖、萬歷年間,會館迎來勃興時代,北京的歙縣會館、福清會館、莆田會館、青陽會館、延陵會館如雨后春筍,功能也從“文人雅集”轉向同鄉互助加科舉“后勤”,甚至出現“不得寄存貨物”的傲嬌館規(295頁),生怕銅臭味玷污了斯文地。最精彩的當數會館的“變形記”,名稱百花齊放:“三皇殿”實為藥材行幫公所,“魯班閣”實則工匠集合之所,“孫祖閣”又為鞋業公所,“五聚堂”里梨園弟子祭唐玄宗,堪稱行業祖師爺的神仙打架現場。另外,作者也點出了會館從北京向上海、漢口遷移的“資本南下”現象(297頁),或與通商口岸崛起相關聯,至于晚清列強經濟侵略與會館轉型的暗線,則未完待續。
這種暗線,在秘密社會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秘密社會因其隱蔽性、秘密性和極為突出的政治色彩,其歷史更加撲朔迷離。第八章揭開天地會起源的迷霧,作者劍走偏鋒,挑戰主流“乾隆起源說”,通過對天地會文化淵源和文化符號兩套系統的精彩解讀(323頁),提出天地會實為明代秘密社會的嫡傳血脈,并將萬歷七年“天地三陽會”定為創設標志,得出天地會起源于弘陽教的結論(355頁)。在探討天地會的過程中,順勢勾勒出明清江湖的眾生相,從橫行運河的“喇唬幫”到專事斗毆的“打行青手”,從私鹽販子結盟的“長布衫”到乞丐結黨的“茶會”,從羅教到青幫,從啯嚕到哥老會,儼然一幅“清明上河圖”的黑道版本。這些橫行江湖的各式教門會黨,實則有深厚的社會土壤與文化土壤,土地兼并催生游民大軍,漕運碼頭孕育江湖文化,市井小說《三國》《水滸》成為反叛者的行動指南。這些分析跳出傳統幫會史研究的窠臼,將秘密社會置于經濟、文化、軍事的立體網絡中,當官方無法保障權益,底層民眾便以虛擬血緣重建秩序。因此,秘密社會并非反體制的怪獸,而是世俗化進程中“制度替代”的產物。末尾留下開放式結局,承認萬歷以后至清乾隆中期以前天地會活動斷層難考(355頁),轉而引用陳旭麓先生“檔案可以證明已載的事情,但不能排斥已經出現而未載的內容”,為后續研究埋下“彩蛋”,相信天地會傳說階段的歷史,終究會被破譯(356頁)。
邊緣人的獨白:被歷史噤聲的主角
當我們走到下編社會群體時,并不是帝王將相,也不是閃耀明星,而是一些生存于社會的邊緣群體,除了塾師、僧人、尼姑外,還有眾多“無籍之徒”(見陳寶良《無籍之徒:中國流氓的變遷》),他們正是新史學倡導史學眼光向下所要研究的絕佳群體。
陳寶良《無籍之徒:中國流氓的變遷》
第九章開篇便拋出“窮不讀書,富不教書”的民諺(360頁),將塾師定義為科舉制度下的“教育民工”。篇中“窮”“苦”二字貫穿始終,塾師年收入多在三十兩白銀以下,不及京城八口之家的溫飽線(368頁),這逼得他們兼職堪輿、寫春聯、當婚慶司儀,堪稱斜杠教師的“鼻祖”(367頁)。而束脩拖欠維權記載更是精彩,從“親去門前要束脩”,到清末田石生因欠薪鬧上總督衙門(367頁),活脫脫一部“民工”討薪血淚史。更有甚者,還要面臨“舌根無地口無糧”而“沿街求弟子”的失館風險(368頁)。而對塾師形象崩塌史的剖析,尤其諷刺,從尊稱“先生”淪落為“學匠”“教書匠”(372頁),再到笑話中的“鼠先生”“狗教師”(375頁),堪稱古代知識分子的“社死”現場。這種形象崩塌實為因科舉而使師生關系異化的惡果,學生追捧“保舉之師”如親爹,卻對啟蒙恩師棄若敝屣(377頁)。塾師用微薄薪資點亮蒙童的智慧燭火,卻在歷史長河中活成了冷笑話里的丑角。這種反差,是傳統社會知識階層結構性困境的生動注腳。文中最后溫情提示,在塾師全員“惡人”的敘事中,這般“清正如松柏”的塾師,恰如清流閃現,他們安貧樂道、克己育人,證明師道尊嚴尚未全然泯滅。不僅如此,作者還指出,塾師群體對普及教育、提高明清教育整體水平和識字率功不可沒,為這群教育界的“無名英雄”正名(378頁)。
塾師之外,還有一群披著斯文外衣的“寄生蟲”,這些被稱為“清客”“幫閑”的無賴知識人,既是科舉制度下的失意者,也是城市消費文化的產物。他們游走于官宦富戶之間,或賣弄詩畫附庸風雅,或陪酒狎妓湊趣取樂,雖頂著文人頭銜,卻成了道德模糊的職業閑人。當士大夫還在糾結“義利之辨”時,他們已用生存智慧解構了千年道統。作者巧妙串聯起歷史與文學的雙重敘事,既有對“篾片”(380頁)“老白賞”(381頁)一類俚俗別稱之考證,讓人忍俊不禁,又穿插如女幫閑吳賣婆以色謀財等鮮活案例(386頁),將這群無賴知識人的生存伎倆與墮落軌跡展現得淋漓盡致。作者高明之處在于,并未將清客、幫閑簡單視為道德批判的靶子,而是將其嵌入更宏大的社會轉型圖景中剖析。商業化、城市化浪潮催生的城市娛樂需求,科舉制壅塞導致的士人過剩,共同孕育了這一群體的畸形繁榮(397頁)。他們得志時,就想充當豪杰丈夫,失意時,則只能算是個臭局小人(399頁)。
豪杰丈夫,自然不屬于“清客”“幫閑”之流,而明清俠僧的出現,則為中國俠客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第十一章讓我們看到光頭僧袍下竟藏著一顆顆躁動的俠客之心。這場佛教世俗化與俠客化的雙重變奏,簡直比武俠小說還要精彩,世俗化的“惡”與俠客化的“義”交織在一起。書中那場“石灰殿混戰”堪稱行為藝術,段七借暗夜飛梁的輕功戲耍三十武僧,將禪宗的機鋒妙悟化作武學智慧(411頁)。這種“武中帶禪”的暴力美學,讓佛寺成了江湖與朝堂之外的第三空間。更值得稱贊的是“煎海僧”的抉擇,這位本可青燈古佛的武學宗師,卻在國破之際率五百僧兵血戰清軍,用鐵血丹心詮釋了“殺生為護生”的佛理悖論(423頁)。作者以“大小之辨”解構僧俠現象,尤見卓識。所謂俠之小者,就是恩怨分明,行俠仗義,保護忠良。所謂俠之大者,每當國難之時,挺身而出,“能執干戈以捍疆場”,也就是唯有視“王事”為“佛事”的行徑,方稱得上俠之大者(432頁)。這種分層不僅打破了人們對僧人的刻板想象,更揭示了佛教中國化的深層邏輯,當“四大皆空”遇上“家國大義”,佛門弟子竟在入世與出世間走出第三條路,深刻反映了佛教思想與儒家忠義精神的融合。尤值一提的是,這一章讓學術考據頗具一些江湖氣息。從俞大猷夜授少林劍經的武學傳承(421頁),到憨頭陀酒肉穿腸的另類修行(428頁),史料中的武僧群像比金庸筆下的“掃地僧”更鮮活。這種“以史證俠”的寫法,不僅讓佛門俠客走出話本傳奇,更讓我們看見,原來真實的歷史,永遠比虛構的江湖更精彩。這也是本書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即故事性、畫面感和可讀性俱佳。
與僧人相對者是尼姑,那么,這些明清時期的“優婆夷”,是否如峨眉“滅絕師太”一樣?當然不是。本書最后一章讓我們看清了明清佛教世俗化最荒誕的切片,原來應該清寂的尼姑庵院,竟然變成了楚館秦樓(434頁)。作者以尼庵的世俗化轉型為切入點,揭示了宗教倫理與市井欲望交織的復雜圖景,通過江浙、廣東、山東等地尼庵的個案分析,展現了尼姑群體從“清凈修行”到“花禪娼尼”的蛻變過程。江浙尼庵里的妙齡女尼們,頂著“帶發修行”的幌子,把觀音殿改造成了“會所”(459頁);洞庭山湘公庵的阿巧“風致嫣然”(456頁),廣東慈云庵的“三十六花神”竟隨時出應鹽商之召(459頁);最絕的是泰山姑子,朝圣者下山后直奔尼庵“開葷”(458頁)。這種“公然為妓”的行徑(459頁),均指向了多維的世俗化動力:經濟邏輯的滲透。如洞庭山妙庵住持“積金巨萬”(453頁),無錫尼庵以“山莊”之名行營利之實(457頁),凸顯宗教場所的資本化運作;士林文化的轉型,文人通過“禪房雅集”重構身份認同,將佛門凈地異化為道德越界的試驗場(458頁);性別與權力的共謀,被收養孤女、官宦棄妾構成娼尼主體(445頁),其“自甘墮落”實為父權與佛權雙重規訓的結果。所有這些,大抵證明了清代士大夫的游冶趣味甚或游冶文化,明顯開始發生歷史性轉向,隨之而來者,則是佛教更趨世俗化(461頁)。因此,所謂世俗化,絕非單向的宗教衰落,而是權力、資本與人性在神圣空間的動態博弈。不過,當我們在獵奇佛門“艷史”之時,事實上仍有諸多禪房深處恪守清規的木魚聲,她們“苦行終身”,過著“一炷香消兩卷經”的清修生活(439頁)。
結語
過往史家研治明清史,似常陷入兩種窠臼,要么沉溺于“鼎革斷裂論”,將甲申年(1644年)渲染成“天崩地解”(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的文明斷層;要么困守于“制度沿襲”說,將清代法典與明代條文逐字比對,便宣告完成“清承明制”之論證。《清承明制》另辟蹊徑,以制度與社會兩個層面切入,通過對各種概念起源及其演變之縝密考證,兼顧“廟堂”與“江湖”,牽引出源于明而盛于清的各種社會組織,特別是明清社會經濟空前發展和人群流動,攪動著“江湖”創建了一系列的新制度。茲作一不恰當的比喻,若將黃仁宇的“大歷史”比作航拍中國的話,《清承明制》的筆觸則像手持照相機穿越明清街巷,鏡頭里少卻了巍峨宮闕,更多的是幕友佐理的秘本、鏢師押銀的汗漬、訟師翻案的冷笑、塾師教書的辛酸、清客幫閑的諛態、俠僧禪武的血性、娼尼數錢的指尖……所有這些,或許才是“清承明制”的真相。“廟堂”里的玉璽固然重要,但真正推動社會運轉的,或許是“江湖”中的算盤聲與殺伐聲。當然,《清承明制》最深刻的揭示,或許在于明清國家治理存在先天性的結構通病,重“國計”而輕“民生”,財政收入主要用于維系國家與政權的穩定,民生主要依靠民間自治的力量維系,導致明清民間社會組織與自治力量的蓬勃發展(456頁)。這種來自民間的世俗化力量,正是推動中國近代轉型的內在動力,它既是進步的,催生了職業分工、市民文化與制度創新的蓬勃發展;又是潰爛的,道德解體、權力尋租與身份焦慮如影隨形。這種雙重性,恰是中國近代化進程的預演。因此,作者在后記談到了關于中國近代化歷程的問題,明清兩代正處于從傳統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的過渡階段,如何看待作為傳統社會思想基礎的儒家倫理,簡言之,就是:一要擁抱世界,二要呈現本土化特色(466頁)。本書正是從明清“爛熟期”中呈現“內在性研究”思路的典范。
陳寶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此外,我還要贅言的是,陳寶良教授雖然注意史學理論新動向及其運用(見陳寶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但“論叢史出”才是他最看重和遵循的原則,這一特點被高壽仙教授稱為“得魚”與“忘筌”(高壽仙:《陳寶良的“得魚”與“忘筌”》,《博覽群書》2018年第九期)。《清承明制》更是把“論叢史出”發揮到了極致,特別是第二篇“制度淵源”中對幕府、鏢局、會館、天地會之起源的精彩考辨,既承繼前人之舊說,又敏銳地開掘新史料、另辟蹊徑地提出新見解,讀之令人嘆為觀止。當然,辨析中也勇于承認自己偶有“疏于查考”之處,并“新加訂正”(317頁),這既是“認真做事”(第5頁)的態度,也是將學問視為日常生活的意義所在(467頁)。此正是所謂E考據及AI難以企及者。行筆至此,我想借用書中后記中的一段話來結束這篇讀書筆記:“學問之事,高下不一。高之者,旨在‘聞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卑之者,視之為‘生意’,計功較利,甚或借此發家。當然,更多者,不過以此為‘生計’,窮矻終生,借此糊口。別有一類,視學問為‘生活’,日常不可或缺,一日不埋首書海,一日不伏案寫作,內心即焦慮不安,頓生光陰虛度的負罪感。”身處社會、知識、觀念、道德不斷變化的變革時代,生意、生計與生活,不可遽作高下、是非之判,其實都是求得心安而已。一個社會的現代化或文明的程度,往往取決于觀念與價值的多樣性。每一個人都在復雜多變的社會中尋找自己的角色與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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