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春，蘇州城外的穹窿山腳下。細雨如絲，將整片竹林浸潤得青翠欲滴。褚云山踏著濕滑的山路，手中握著一柄油紙傘，傘面上繪著幾枝墨竹，已被雨水洗得發亮。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能看透世間萬物的本質。"師父，這雨天還上山做什么？"跟在身后的徒弟阿福不解地問。

褚云山沒有回頭，聲音低沉："昨夜我夢見山中有玉氣沖天，今日必有所獲。"

阿福撇撇嘴，心想師父又犯癡了。褚家世代玉雕，傳到褚云山這一代已是第七代。蘇州城里誰不知道"褚家玉"的名號？就連北京城里的達官貴人，也常派人來求褚云山親手雕琢的玉佩玉器。可近些年師父越發古怪，常說些"玉有靈性"、"玉擇主人"之類的話。二人行至半山腰一處溪流邊，褚云山突然停下腳步。溪水因雨水而漲，沖刷著岸邊的石塊，發出嘩嘩聲響。

"就是這里。"褚云山眼中精光一閃，竟不顧雨水，收起油紙傘，蹲下身仔細查看溪邊石塊。

阿福正欲詢問，卻見師父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把小錘，輕輕敲擊一塊半埋在泥中的石頭。那石頭外表平平無奇，灰白中帶著些黃斑，與周圍石塊并無二致。"師父，這不過是塊普通石頭..."

"閉嘴！"褚云山罕見地厲聲呵斥，手上動作卻越發輕柔。他小心翼翼地剝去石塊表面的泥垢，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斷面。剎那間，阿福瞪大了眼睛——那斷面在雨中泛著溫潤如脂的光澤，潔白無瑕，竟比最上等的羊脂還要純凈三分！

"羊...羊脂玉？"阿福結結巴巴地問。褚云山的手微微發抖，聲音卻異常平靜："不，這是'月魄'，百年難遇的極品羊脂玉。你看這玉質，溫潤如凝脂，通透似月光，無一絲雜質。古人云'黃金有價玉無價'，便是此意。"他將那塊玉石小心包裹在綢布中，收入懷中，仿佛捧著初生的嬰兒。

回城的路上，褚云山一言不發，但阿福分明看到師父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那是玉雕師見到絕世美玉時才有的狂熱與虔誠。褚家玉坊位于蘇州城東的巷弄深處，三進院落，前店后坊。自那日從山中帶回玉石后，褚云山便閉門謝客，整日待在作坊最里間的密室中，連一日三餐都由女兒褚清瑤送入。清瑤年方十八，生得眉目如畫，尤其一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間清泉。她自幼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不僅精通女紅，更從父親那里學得一手鑒玉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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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您已經三個月沒出這屋子了。"這日傍晚，清瑤端著飯菜進來，見父親伏在工作臺前，手中刻刀在玉石上細細雕琢，連頭都沒抬。

"瑤兒，你看。"褚云山終于直起身，將手中之物遞給女兒。

清瑤接過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那玉石已被初步雕琢成圓形玉璧的形狀，雖未完工，卻已能看出玉質絕佳。在燭光映照下，玉璧泛著柔和的光暈，仿佛真有一輪明月捧在手中。

"爹，這...這就是那塊山中的玉石？"

褚云山點點頭，眼中滿是癡迷："我要將它雕成'月魄'玉璧，正反兩面分別雕嫦娥奔月與吳剛伐桂的圖案。這玉有靈性，我能感覺到它在呼喚我完成它。"清瑤看著父親消瘦的面容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心疼道："爹，您該休息了。這玉璧再珍貴，也比不上您的身體啊。"

"你不懂。"褚云山搖搖頭，"玉雕之道，講究'三分手藝，七分天意'。這塊玉是上天賜予我的，若不趁靈感尚在時完成，便是暴殄天物。"清瑤知道勸不動父親，只好輕嘆一聲，放下飯菜悄悄退出。

光陰似箭，轉眼十年過去。這十年間，蘇州城風云變幻，軍閥割據，民不聊生。但褚云山仿佛置身世外，一心只在那塊玉璧上。他時而廢寢忘食地雕刻數月，時而將玉璧束之高閣整年不碰，說是"等玉告訴我下一步該如何"。終于，在民國十三年的中秋之夜，褚云山將女兒叫到密室。

"瑤兒，來，看看為父的畢生心血。"

清瑤走進密室，只見父親手中捧著一只紫檀木匣。他緩緩打開匣子，一道柔和的月光頓時傾瀉而出——匣中靜靜躺著一枚直徑約六寸的圓形玉璧，通體潔白無瑕，正反兩面分別雕刻著精細絕倫的圖案：一面是嫦娥衣袂飄飄奔向明月，一面是吳剛揮斧砍伐月桂。最神奇的是，當玉璧轉動時，那嫦娥竟似在云間飛舞，吳剛的斧頭也仿佛真的在砍伐，栩栩如生。

"這..."清瑤驚得說不出話來。

"此璧名為'月魄'，取'明月之精魂'之意。"褚云山的聲音顫抖著，"我用了十年時間，將這塊玉的靈性完全釋放出來。你看這雕工，每一刀都順著玉的紋理；這圖案，完全依照玉本身的靈氣走向。這已不是普通的玉雕，而是有生命的藝術品。"清瑤小心地接過玉璧，只覺得觸手生溫，竟似有脈搏在玉中跳動。更奇妙的是，當她將玉璧對準窗外的滿月時，整塊玉璧變得透明起來，內部仿佛有云霧流動，美得令人窒息。

"爹，這玉璧...恐怕會引起禍端。"清瑤突然憂心忡忡地說。褚云山苦笑一聲："我何嘗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這玉璧既已出世，便是天意。我只希望它能遇到真正懂它、愛它的主人。"

父女二人不知道，就在他們欣賞玉璧的同時，一雙貪婪的眼睛已經盯上了這件稀世珍寶。江南軍閥羅震天是在一次酒宴上聽說了"月魄"玉璧的傳聞。"聽說那玉璧在月光下會變得透明，里面的嫦娥會動！"蘇州商會會長李老爺醉醺醺地說，"褚云山那老家伙藏了十年，前幾天才拿出來給幾個同行看過，嘖嘖，那真是..."

羅震天瞇起眼睛。他四十出頭，身材魁梧，一臉橫肉，因早年當過土匪，眉角還有一道刀疤。靠著心狠手辣和善于鉆營，他在軍閥混戰中占據蘇州一帶，自封"江浙護軍使"，實則是這一帶的土皇帝。"李會長，這玉璧真如你說的那么神奇？"羅震天摸著下巴問。

"千真萬確！"李會長拍著胸脯，"我活了六十歲，從未見過如此美玉。據說褚云山說了，這玉璧不賣，要留給女兒做嫁妝。"

羅震天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哦？他女兒多大了？"

"十八...不對，現在該二十七八了。因著父親癡迷玉雕，耽誤了婚事，至今未嫁。"李會長忽然意識到什么，慌忙補充，"不過聽說那姑娘性子剛烈，前些年有人提親，都被她拒絕了。"

羅震天哈哈大笑："性子剛烈？老子就喜歡馴服烈馬！"

三日后，一隊士兵闖入褚家玉坊，為首的副官高聲宣布："江浙護軍使羅大帥看上了你家小姐，特來下聘！這是聘禮單子！"褚云山接過單子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列著黃金百兩、綢緞千匹、洋貨若干，最后還特別注明："愿以西洋自鳴鐘一對換'月魄'玉璧，作為兩家信物。"

"回去告訴你家大帥，"褚云山氣得渾身發抖，"小女蒲柳之姿，不敢高攀。至于玉璧，乃傳家之物，恕難割愛！"副官冷笑一聲："褚師傅，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帥看上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三日之后，花轎上門，你準備嫁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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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士兵離去，清瑤從后堂走出，臉色蒼白如紙："爹，我們逃吧！"褚云山搖搖頭："逃不掉的。羅震天在蘇州一手遮天，我們就算逃出城，也會被抓回來。"他沉思片刻，突然下定決心，"瑤兒，這玉璧你收好，今夜就帶著它離開蘇州，去上海找你表舅。"

清瑤急道："那您呢？"

"我老了，走不動了。"褚云山苦笑道，"況且我若一起走，必會引起懷疑。你放心，羅震天要的是玉璧，不會拿我怎么樣。"父女二人爭執到深夜，最終清瑤含淚答應。褚云山將"月魄"玉璧用綢布層層包裹，裝入一個紫檀木匣，又在外邊套上普通棉布包袱。"記住，玉璧在人在，玉璧亡人亡。"褚云山鄭重地說，"這玉璧有靈性，會自己選擇主人。若遇不到真正懂它的人，寧可玉碎，也不能讓它落入貪心人之手。"

清瑤點點頭，將包袱緊緊抱在懷中。然而，父女二人的計劃還是落空了。第二天天剛亮，羅家就派兵包圍了褚家，以"通匪"罪名將褚云山抓走，同時軟禁了清瑤，宣布三日后強行迎親。婚禮當日，蘇州城萬人空巷。

羅震天為了炫耀權勢，將婚禮辦得極盡奢華。迎親隊伍長達三里，前面是洋鼓洋號，后面跟著八抬大轎，再后是扛著各色聘禮的士兵，最后還有一隊騎兵壓陣，好不威風。褚家這邊卻是一片凄風苦雨。褚云山被放出參加女兒婚禮，卻已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神呆滯。清瑤身穿大紅嫁衣，面無血色，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爹，玉璧..."清瑤在梳妝時悄聲問。

褚云山微微搖頭，示意隔墻有耳，然后借著為女兒整理發簪的機會，將一個硬物塞入她袖中。清瑤會意，知道父親不知用什么方法，竟將玉璧帶在了身上。迎親隊伍到了羅府，拜堂儀式草草了事。羅震天志得意滿，一邊是貪圖清瑤美色，一邊更是為了那傳說中的"月魄"玉璧。酒過三巡，他迫不及待地闖入洞房。

新房里，清瑤端坐床沿，嫁衣如火，面容卻冷若冰霜。

"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羅震天噴著酒氣湊上來，"聽說你爹把那塊寶貝玉璧給你做嫁妝了？拿出來讓為夫開開眼？"

清瑤冷冷道："大帥娶我，就為了一塊玉？"

羅震天哈哈大笑："美人我要，玉璧也要！快拿出來，別逼我動手！"清瑤緩緩起身，從袖中取出那個紫檀木匣。羅震天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搶，清瑤卻后退一步，自己打開了匣子。剎那間，一室生輝。那玉璧在紅燭映照下，竟泛出淡淡的月白色光暈，上面的嫦娥與吳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會從玉璧中走出來。

羅震天看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伸手道："給我！"

清瑤卻將玉璧緊緊抱在胸前："大帥可知這玉璧為何名為'月魄'？"

"少廢話！"羅震天不耐煩地吼道。"因為它有月之精魂，只認有緣人。"清瑤的聲音突然變得空靈，"我父女與這玉璧相伴十年，早已人玉合一。今日大帥強取豪奪，只怕..."

"放屁！"羅震天暴怒，拔出腰間手槍，"再不交出來，我殺了你再去殺你爹！"清瑤凄然一笑，突然轉身奔向窗前。羅震天意識到她要做什么，急忙撲上去："攔住她！"但為時已晚。清瑤懷抱玉璧，縱身從三樓窗口躍下，紅衣飄飄，宛若一朵凋零的牡丹。"不！我的玉璧！"羅震天沖到窗前，只見清瑤躺在血泊中，懷中仍緊緊抱著玉璧。更令他痛心的是，那玉璧因猛烈撞擊已經碎裂，散落一地。

后來民間傳說，那夜有人看見一道月光從天而降，籠罩在清瑤尸體上，隨后那些玉璧碎片竟自行飛起，化作點點星光散向四方。羅震天派兵搜尋，只找回幾塊小碎片，最大的部分不知所蹤。褚云山聽聞女兒死訊，當場吐血昏厥，醒來后精神失常，整日在蘇州街頭游蕩，見人就問："看見我的'月魄'了嗎？"

而關于"月魄"玉璧的傳說，卻在民間越傳越神。有人說那些碎片各自有了靈性，散落民間后引發了一系列奇事；也有人說最大的那塊被清瑤的魂魄帶走了，每逢月圓之夜，還能看到紅衣女子懷抱玉璧在褚家舊址徘徊...

至于羅震天，他在一年后的軍閥混戰中兵敗身亡，死狀極慘，據說他臨死前還喊著："我的玉璧...我的玉璧..."

黃金有價，玉無價。貪心之人，終究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