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落盡成秋苑》
老杏樹又開花了。枝頭淺絳的苞蕾在料峭春風中顫抖,像母親臨走前翕動的唇。我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卻觸到了記憶里她尚有余溫的手心。
那雙手曾將剛摘下的杏子分給鄰舍,竹筐里金紅的果實總沾著晨露。母親站在青磚院墻下,鬢邊簪著新折的杏花,晨光沿著她的月白斜襟流淌。后來她坐在同樣位置剝豆角,銀發與杏花共白,卻依然挺直著舊時當縣人大代表的身板。老杏樹年輪里刻著她從工會干事變成村會計的歲月,年復一年結著帶苦味的甜。
灶臺上的鐵鍋生了銹斑,卻還記得她燉柴雞時升起的白煙。那年我跪在青石板上給她剪腳指甲,剪刀碰著搪瓷盆叮當作響。“別誤了火車”,她總這么說,眼睛卻粘著廊下晾曬的粘豆包。如今我帶著滿身京華風塵歸來,屋檐下的竹匾空蕩蕩盛著四月雨,像她最后那夜斷斷續續的絮語,盛過八十八載愛恨,終究沒能等到黎明。
月光漫過褪色的雕花木床,我數著床柱上的劃痕,都是她丈量思念的刻度。她說老屋梁柱里有祖輩的嘆息,說井臺青苔記得我兒時的牙牙學語。現在她的藍布圍裙仍掛在門后,風穿過時鼓起溫柔的弧度,恍若那年我蜷在她懷里聽故事的光景。
杏花開始落了。紛紛揚揚的淺雪里,我看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少女走下礦務局的石階,轉身走向黃土高原;看見油燈下批改作業的側影,鋼筆尖在賬本上劃出銀河;看見她最后一次撫摸老杏樹皴裂的樹皮,白發與未綻的花苞在夜色中漸漸透明。
“時間藏在種子里”,她的聲音混著落花簌簌。我彎腰拾起滿地殘瓣,忽然懂得她為何執意守著這座老院——每粒飄零的杏花都是未完的叮嚀,要在春泥里長出新的年輪。風裹著淡香穿過空庭,門環輕響,恍若當年她笑著說“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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