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立
老小區的花壇不大,卻打理得井井有條。康乃馨、三色堇和鐵線蓮在初夏的陽光下開得正艷,幾排木制長椅圍在花壇四周,油漆剝落得厲害,卻總被人擦得干干凈凈。這里每天傍晚都會聚集一群退休或即將退休的男人,他們把這個地方戲稱為"聯合國安理會"。
老呆拎著保溫杯慢悠悠地踱過來時,討論已經開始了。他六十五歲,瘦高個,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退休前是市水利局的高級工程師。此刻他故意放慢腳步,聽著那邊傳來的爭論聲。
"北約東擴就是導火索!人家俄羅斯能不急嗎?"前中學歷史老師張教授聲音洪亮。
"要我說,這就是赤裸裸的侵略!"退休郵遞員老馬拍著椅子扶手,"什么北約不北約的,打人還有理了?"
老呆嘴角微微上揚,輕咳一聲。眾人立刻轉過頭來,像等待裁判的選手。
"老呆來了!快給評評理。"張教授招手。
老呆不緊不慢地坐下,擰開保溫杯抿了口茶,才開口道:"烏東地區啊,就像一塊肥肉。"他伸出瘦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人又是斯拉夫同宗,俄羅斯吃到嘴里的肉,能吐出來嗎?"
眾人安靜下來,這是"聯合國安理會"的規矩——老呆發言時,其他人要安靜。
"要說地緣政治,"老呆瞇起眼睛,"北約不服,烏克蘭更不服,這戰火啊,一時半會停不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個人觀點,僅供參考。"
一陣贊同的附和聲響起。老呆滿意地點點頭,又喝了口茶。他喜歡這種感覺——退休五年了,只有在花壇邊的這個"論壇"上,他才能找回當年在水利局主持會議時的權威感。
夕陽西下,花壇里的鐵線蓮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老呆看著這些紫色小花,想起自己年輕時參與設計的一個水利工程周邊也種過這種花。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哪想到退休后會在這個老舊小區里,靠談論國際形勢打發時間?
"老呆!看新聞了嗎?"幾天后的傍晚,老呆剛走近花壇,張教授就沖他喊道,"以色列和哈馬斯打起來了!"
老呆慢條斯理地坐下,咂了咂嘴:"沒懸念,幾次中東戰爭,哪次不是以色列贏?"
"這次不一樣,"出租車司機老王插嘴,"哈馬斯一下子發射了五千枚導彈!"
"叫'阿克薩洪水行動'!"老馬興奮地補充,仿佛這場行動是他親自策劃的一般。
接下來的日子,話題在俄烏和巴以之間來回切換。老呆照例是意見領袖,直到那個陰沉的下午。
老王沒來。大家等了一小時,才接到他兒子打來的電話——老王突發心臟病,走了。
花壇邊突然安靜得可怕。老呆盯著老王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面還有老王忘拿的鴨舌帽。六十歲都不到,說走就走。老呆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接下來幾天,"聯合國安理會"的話題變了。大家回憶著老王的點點滴滴——他愛講的笑話,他開車時遇到的那些奇葩乘客,還有他總說要帶孫子去迪士尼卻一直沒能成行。
"他老婆以后怎么辦?退休金夠用嗎?"老馬憂心忡忡地問。
"聽說他兒子在深圳打工,能照顧家里嗎?"張教授嘆了口氣。
老呆罕見地沒怎么發言。他看著花壇里有些蔫的三色堇,想起老王總說這花像小丑的臉,逗得大家直樂。現在"小丑"還在,說笑話的人卻不在了。
死亡的話題一旦打開,就像決堤的洪水。養老、醫療、安樂死...這些以前被認為"晦氣"的話題,現在被擺上了臺面。老呆聽著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突然意識到,他們爭論的那些國際大事,其實離自己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張教授帶來了新消息:"以色列引地中海的水,把哈馬斯的地道給淹了!"
話題又回到了巴以沖突。老呆機械地聽著大家興奮的討論,卻提不起興趣。直到張教授突然問他:"老呆,你說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為啥打成這樣?尤其是巴勒斯坦人,怎么連小孩都那么不怕死?"
老呆回過神來,習慣性地清了清嗓子。這是他的專業領域——水利。
"以巴之爭,表面看是領土,實際上是水源。"老呆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
"為啥?"眾人異口同聲地問,像一群求知若渴的學生。
老呆沒賣關子:"以色列處在沙漠邊緣,建國起就缺水。他們建了海水淡化廠,但成本太高,不夠用。"他伸出食指在空中點了點,"1967年后,他們控制了約旦河西岸的水資源,禁止巴勒斯坦人打井。戈蘭高地為什么重要?因為以色列40%的用水來自那里。"
"可這次行動叫'阿克薩洪水'啊,跟水有什么關系?"老馬突然質疑道。
老呆一愣,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在"聯合國安理會",沒人敢這樣直接質疑他。
"怎么沒關系?"老呆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貝,"那也叫水,叫'虛擬水'!"
眾人面面相覷,沒人敢再問。這個陌生的專業術語像一堵墻,把討論隔開了。
三天后,小區開始更換老舊水管,停水通知貼滿了每個單元門。花壇的花沒人澆,很快蔫了下來。康乃馨垂著頭,三色堇失去了往日的鮮艷。
"老呆,你的'虛擬水'呢?能澆花不?"老馬半開玩笑地問。
老呆沒搭理他,盯著枯萎的花出神。他突然想起水利局退休歡送會上,領導夸他是"水資源調控專家"。可現在,他連小區停水導致的花壇干枯都解決不了,更別說中東的水資源爭端了。
傍晚的余暉中,老呆看著空了一半的"聯合國安理會"。老王的位置永遠空了,張教授去女兒家帶外孫了,老馬最近體檢查出高血壓不敢熬夜了。那些曾經熱火朝天的國際形勢討論,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停水的第三天,老呆拎著兩桶清水來到花壇。他小心地澆灌每一株植物,動作輕柔得像在照顧自己的孩子。
"喲,老呆,不研究'虛擬水'了?"路過的鄰居打趣道。
老呆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笑了:"虛擬的哪有真實的好?"
水滲入干涸的土壤,發出細微的滋滋聲。老呆仿佛聽到花兒在說謝謝。他決定明天去醫院看看自己那個拖了很久的體檢,然后給在南京工作的兒子打個電話——那小子總說忙,已經三個月沒回家了。
夕陽西下,花壇里的花兒似乎挺直了些腰桿。老呆坐在長椅上,輕輕拍了拍老王常坐的位置。國際形勢依然紛亂復雜,但此刻,他只想享受這片刻的寧靜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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