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對巴洛克藝術產生重大影響的繪畫天才,也是酷愛打架斗毆、尋釁滋事的市井流氓。他毀譽參半,既受人崇拜,也聲名狼藉。他開創了一代獨特的藝術風格,卻因不斷犯案而逃亡半生,最終死因成謎。
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這位叛逆的藝術家,其一生如同他的畫作風格般充滿沖突、明暗交織。
在下文中,我們將跟隨作者孫琳琳走近卡拉瓦喬筆下那些極具顛覆性的藝術杰作,了解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本文摘編自《杰作何以誕生:影響藝術史的18位巨匠》,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作為才子,亦是流氓
論及好斗難纏,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是16—17世紀藝術家里的頭一號。這個混世魔王,酗酒、賭博、滋事,把菜薊扔到侍者臉上,朝女房東門上涂糞便,爭風吃醋,持劍傷人。他不收徒傳藝,而且一旦發現有效仿者,就立刻帶跟班去尋釁。
在畫中,卡拉瓦喬也總“惹是生非”,讓神圣故事里的角色由乞丐、暴徒、妓女和流浪漢來擔當。他懂得沖突的力量,畫中人物的神情和體態,往往來自他對市井的觀察。他使用“暗色主義”畫法,以街頭的視覺經驗重塑人們對典故的想象。畫中的色調關系和人物動態,被盡可能地推向極端。由此產生的戲劇效果,成為卡拉瓦喬畫作的獨有視覺形式,彰顯了人與生俱來的欲望,同時又令人以圣徒般的眼光審視欲望。
盡管通曉視覺理性,能夠按部就班地成就一幅畫,但是不可避免地,卡拉瓦喬躁郁的性情導致他的生活走向自毀。作為才子,亦是流氓,他時刻處于情感的絕壁,也長久地矗立于藝術的頂峰。圍繞他的貶低厭惡與推崇模仿是相等的。在文藝復興的風華之后,沒有任何一位意大利藝術家像他這樣引人注目,既承受著解不了的仇怨,也吸引著現實和未來心心念念的追隨者。
電影《卡拉瓦喬》
1571年,卡拉瓦喬出生在米蘭以東三十五公里的卡拉瓦喬鎮。1576年,米蘭暴發的鼠疫迅速擴散,奪去了卡拉瓦喬父親、祖父母和叔叔的生命。八年以后,卡拉瓦喬又失去了母親,還沒成年就成為米蘭畫家西蒙尼·彼得扎諾的學徒。四年學徒期滿后,卡拉瓦喬在以米蘭為中心的倫巴第大區游逛,動蕩的街頭生活養成了他暴戾的個性,而教堂里的杰作則使他擁有了畫家的眼睛——達·芬奇、喬爾喬內和提香的作品為卡拉瓦喬的職業生涯投下第一道光影。
不過,對卡拉瓦喬風格的形成最為重要的影響來自信仰。在他動蕩的少年時代,米蘭大主教查爾斯·博羅梅奧堅守天主教基本教義,瘟疫期間每天為七萬饑民提供食物,直至家財散盡。博羅梅奧視窮苦人為耶穌在世間的化身,強調樸素的美德,他煽動性的布道和自然主義的趣味,成為卡拉瓦喬的青春烙印。
16世紀與17世紀之交,在新教皇克雷芒八世的鐵腕統治下,羅馬教廷與法國結盟,擺脫了西班牙的控制,權勢正盛。天主教的復興與繁榮產生了大量新建筑與新藝術訂單。當時的羅馬,到處是尋找機會的外鄉人,有神職人員、雇傭兵、朝圣者,藝術家也多,超過兩千人,競爭帶著濃烈的火藥味和血腥味。1592年,21歲的卡拉瓦喬來了。他在米蘭背上了官司,匆忙賣掉家鄉的土地,加入羅馬的藝術混戰。
02.
來到羅馬,初露頭角
起初,卡拉瓦喬只能打黑工,他先后在西西里畫家和錫耶納畫家的作坊里短暫地工作,隨后投靠了克雷芒八世鐘愛的藝術家朱塞佩·切薩里,負責為大師的祭壇畫繪制水果和鮮花裝飾。為了向大師證明自己可以承擔更重要的任務,卡拉瓦喬畫了自畫像《生病的酒神》。酒神的鞏膜和皮膚發黃,可能得了繼發于瘧疾的黃疸病。不過大師沒有被年輕人的做作打動,八個月后,卡拉瓦喬與切薩里吵翻出走。
《生病的酒神》
職業生涯毫無進展的卡拉瓦喬,結識了幾位意氣相投的新朋友:暴躁的建筑師奧諾里奧·隆吉,頗有人脈的畫家普羅斯佩羅·奧爾西,在圣王路易堂附近開畫廊的畫商科斯坦蒂諾·斯帕塔,以及美貌的西西里少年馬里奧·明尼蒂。與他們為伍,卡拉瓦喬一面流連街頭,一面出入廳堂。除了招惹人,還觀察人;除了制造沖突,也用畫筆描繪沖突。
《紙牌作弊老手》表現羅馬的市井把戲,開啟了卡拉瓦喬“暗色主義”畫法和視覺調度的序章。這幅畫是卡拉瓦喬第一次在畫中安排三個人物,正三角和倒三角的交疊穩定地支撐住畫面。羅馬的黃昏有金色緞子般的低斜光線,卡拉瓦喬利用被這種光線照亮的細節調度觀者的目光,好像他們也參與了牌局。一開始,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左邊少年專注的表情上,他身后人物夸張的手勢和眼神,將觀者的目光引向少年握牌的手。桌面上還有另一只握牌的手,順著這只支撐著前傾身體的手,觀者注意到占據畫面右側的人,最終在不起眼的畫面邊緣,發現了他背在身后換牌的右手。看破作弊的樂趣油然而生。卡拉瓦喬不遺余力地鋪陳細節,少年領子和袖口的花邊,作弊者破洞的手套、帽子上的羽毛、服裝夸張的紋飾,這些華麗的描繪吸引人的目光在畫面上反復游走,完整了故事的內在邏輯。街頭一瞥的場景包含豐滿的視覺信息,讓觀者有明確的在場感。這樣的題材以前羅馬沒有過,因此十分暢銷。
《紙牌作弊老手》
因為這幅畫,卡拉瓦喬得到紅衣主教弗朗西斯科·馬里亞·德爾蒙特的賞識和贊助,住進了主教的豪宅夫人宮。卡拉瓦喬以明尼蒂和其他美少年為模特,為德爾蒙特主教和他的音樂愛好者圈子畫了一系列少年肖像,其中第一件是《音樂家》。這幅畫幾乎沒用卡拉瓦喬擅長的暗色調,因為那種方法無法強調男孩們的美麗。畫面很亮,好像在發光。四個迷人的男孩擠坐在一起,豐腴又細膩,如同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兼具男與女的美態。他們挨得緊,卻沒有交流,有不同的目光去向和各自的心緒。
作為畫面主角的魯特琴手眼含熱淚,仿佛被悲歌勾動了心事。他的樣貌具體:弓眉豐唇,下巴有窩。這些特征幫助觀者確認了他的身份——16歲的明尼蒂。畫面最右側的男孩背對觀者,低頭專注地讀樂譜,茸茸的睫毛、鬢角、發尾,引發親密的沖動。躲在兩位主角身后的號手,據信是卡拉瓦喬的自畫像。這年他24歲,也是弓眉豐唇,膚色較深。他注視著觀者,眼神迷離。最左邊的天使,由讀樂譜的男孩扮演,是游離的存在,讓畫面成為非現實場景。卡拉瓦喬費了很大力氣讓你信以為真,又用天使來證明一切都是虛構,造成一種亦真亦幻的效果。
這幅畫掛在德爾蒙特主教的音樂室,主題卻不是音樂。卡拉瓦喬要說的,是一種轉瞬即逝、世間稀有的情境。擁有它和擁有權力一樣,既微妙又危險。讓人著迷的不是肉感的誘惑,而是美到令人窒息的臨界點。自幼混跡街頭的卡拉瓦喬是洞察人性的高手,他了解德爾蒙特主教謹慎優雅之下的臨界點。在這幅畫中,卡拉瓦喬制造了魅惑的視覺效果,但又進行了冷靜的提醒。這是為專人打造的,讓具備相當智識的人在其中游走。
《酒神》是德爾蒙特主教獻給自己的主人——托斯卡納大公費迪南多一世·德·美第奇的禮物。這幅畫讓站在畫前的人不愿離開,如有魔力。畫面中,年輕的酒神半裸著,微微斜倚在靠墊上,濃密的棕色卷發裝飾著葡萄與藤葉,形成一個張揚的花冠。他身上搭著的白袍和靠墊上的白布連在一起,織物的皺褶襯托著平坦光潔的胸膛,占據了畫面中央一大塊面積。但是酒神右肩的肌肉夸張地隆起,這股力量延伸到手臂,飽滿的肌肉被細膩的皮膚裹著,恒定地撐住了慵懶的身體。這一副看上去不屬于這個身體的臂膀,是藝術史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描繪之一。酒神的臉部仍以明尼蒂為模特,與《音樂家》里明尼蒂的臉不同,沒有明顯的表情。酒神眼皮松弛,微醺的樣子,青春的臉飽滿紅潤,同樣泛紅的手與皎潔的軀體形成對比。在大面積的明亮色調中,頭發、衣帶、酒瓶和水果的深重暗色,恒久地穩定住畫面結構。
《酒神》
卡拉瓦喬的繪畫往往糅雜著多重視覺邏輯。酒神捏住酒杯的手勢輕盈,但闊口杯中幾乎漫到沿口的酒更讓人注意到維持平衡的力量。有趣的是,杯中酒和瓶中酒不在一個水平面上,這讓觀者在意識到謬誤之前,本能地感到平衡被打破,并自發地在心中為畫面增添微醺的動感。當然,卡拉瓦喬不會忽略細節的質地在心理層面的加持,比如手指甲里的垢。果盤里的水果在腐爛,暗示了酒的來源,也暗示了腐爛過程經歷的時間。在不斷產生懷疑和獲得暗示的過程中,觀者幾乎屏住呼吸,眼神游走于整個畫面。時光好像靜止了,水果的腐爛也停止了。卡拉瓦喬總是用一種狡猾的伎倆,微微打破人們的視覺經驗和平衡感。在他華貴的辭藻下,觀者甚至沒有覺察,而代之以情感不可預料的波動。直白的敘述不能滿足贊助人的趣味,也不能滿足卡拉瓦喬的野心,他制造了重重契機,吸引觀者像解謎一樣,進入畫中看似寧靜的世界,制造各自內心的戲劇沖突。
《朱迪思斬殺霍洛芬尼》的出現,大大拓展了卡拉瓦喬的繪畫視界。故事出自《朱迪思之書》,講述猶太寡婦朱迪思誘殺亞述將軍霍洛芬尼,拯救伯修利亞城的事跡。卡拉瓦喬將最致命的瞬間以劇場式的布景和光感呈現,畫面的中心即是這一場殺戮的細節。瀕死的霍洛芬尼以粗壯的手臂支撐起即將與頭顱分離的軀體。而頭顱的錯位感和血漿噴涌的形式感,在觀者心理上強化了這一典故的血腥程度。背景大面積褶皺的紅布,可以被視為血的暗示化特寫。
順著割入肉體的寒刃和緊握刀柄的手,人們將目光移向朱迪思。她兩只手臂平行,身體后傾,形成一個牽拉的動作,也盡可能地和處決保持著距離。卡拉瓦喬精心描繪朱迪思在強光照射下的雪白上衣,以及勒緊胸口和腰間的細繩,是在為朱迪思正名。
畫中描述得最動人的是朱迪思的臉。她偏向畫面一側,好像遠遠地目睹正在發生的一切。她的眉蹙著,眼神和繃住的嘴顯示出緊張感和些許厭惡。這樣的表情,不屬于手刃的瞬間,可以看作朱迪思在事件前后所有心理活動的總和。這種動作與表情的微妙間離,暗示了事件中時間的延續——畫不是表現一個瞬間,而是將一段時間里的信息糅在一起。卡拉瓦喬畫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不僅僅是一個場面。
《朱迪斯斬殺霍洛芬尼》
卡拉瓦喬的繪畫很少以年輕女性作為主角,《朱迪思斬殺霍洛芬尼》是他為數不多的對女性進行細致入微刻畫的作品。朱迪思的模特,可能是羅馬交際花菲利德·梅蘭德羅尼。擠在畫面邊緣的老女仆,既是事件的見證,也與朱迪斯年輕的肉身形成對比。她也可以被看成觀者的化身,親歷這一幕經典的行刺。
《以馬忤斯的晚餐》表現復活的耶穌在以馬忤斯鎮向門徒顯現自己,站立者是卡拉瓦喬的自畫像。這幅畫和《朱迪思斬殺霍洛芬尼》一樣,屬于卡拉瓦喬接到的第一批經典故事委托,為他在羅馬的贊助人圈子打開了銷路。
03.
確立風格:
充滿戲劇性的明暗對比
嶄露頭角的卡拉瓦喬恃寵而驕,越來越頻繁地在羅馬的黑夜里放縱,被捕成了家常便飯。他的畫面不再明亮,而是籠罩在令人不安的極端明暗對比之下——典型的卡拉瓦喬風格出現了。在為貴族贊助人繪制的宗教題材畫作中,卡拉瓦喬逃離自米開朗基羅以來英雄化的古典理想,將神圣人物置于市井,這種現實風格在他的第一項公共委托中達到頂點。
1593年,來自波旁王朝的君主亨利四世從新教皈依天主教,其對法國的統治得到教會認可。圣王路易堂是法國在羅馬的國家圣殿。其中的孔塔雷利禮拜堂由法國紅衣主教馬蒂厄·孔塔雷利捐建,孔塔雷利指定禮拜堂要用他名字的來源——圣馬太的故事來裝飾。圣馬太原是替羅馬人征稅的稅官,他蒙召而成為十二使徒之一,后被刺致死殉教。1597年,卡拉瓦喬通過對教皇有影響力并且支持法國人的德爾蒙特主教,拿到了圣王路易堂的委托,為孔塔雷利禮拜堂繪制了兩幅描述圣馬太事跡的祭壇畫。1600年,當這兩幅畫初次亮相,人們驚嘆于奇跡的再現,卡拉瓦喬向公眾證明了才華,確立了在羅馬的地位。
《圣馬太殉難》以清晰的形式感營造出炸裂的氣氛,征服了觀眾。在羅馬人熟悉的耀目的金色斜陽下,悲劇顯現了。在舞臺劇場般的空間里,卡拉瓦喬羅列了十三個姿態張揚的角色。其中十一個人物以眼神或扭動的軀體把畫面的動能聚集到中央——矯健的殺手屠戮年邁馬太的瞬間。卡拉瓦喬嫻熟地利用強光下人體軀干的表現力,直接觸動了生活中充斥著古羅馬雕塑遺跡的羅馬人。
《圣馬太殉難》
在《圣馬太殉難》對面,是《圣馬太蒙召》,后者的設計有點像當代歷史劇。畫中坐在桌邊的稅官們是卡拉瓦喬時代的裝扮,而剛進門的耶穌和他的使徒則披著古代的斗篷。在整體很暗的畫面里,亮部最先被看到。強光打在畫面中央的少年和他旁邊蓄須的中年人臉上,圣馬太的故事就從這里開始講起。順著二人的目光,觀者看向右邊,會發現在暗影處,有兩個人同時抬高手,指向畫面左側。其中一個人被些許光照亮了英俊的側臉,他的頭上隱隱現著光環,這就是耶穌了。順著耶穌的手勢,觀者注意到畫面最左側戴眼鏡的老人。老人俯身觀看桌上的硬幣,才把觀者的目光引向趴在桌上專心數錢的年輕稅官——故事的主角,這一刻還無知無覺的馬太。馬太的臉在陰影里,卡拉瓦喬用鮮艷華麗的衣服讓他被發現。視線在畫面上游移了一番之后,觀者終于讀懂這個故事。
作為祭壇畫定件,《圣馬太蒙召》的題材和尺寸是已被限定的。卡拉瓦喬制造了一個戲劇舞臺場景,利用復雜的視覺元素講故事。觀者的目光追隨著畫中人的目光,得到最終的解答。與《圣馬太殉難》的不同在于,這是一出靜謐的默劇,用親切平凡的世俗場面,再現了經典故事里決定命運的一刻。
指引的手勢在《圣馬太蒙召》里出現了三次,遞進著推動情節發展。桌子底下的幾條腿也很重要。圣馬太的腿被光照到,所以比較亮。蓄須的中年人上半身向右傾,桌下的雙腿向左叉開,強調了他手指向馬太的動感。畫面中每個人的臉都朝著不同的方向,只有蓄須的中年人和少年的臉幾乎趨同,但因為容貌差異,又拉開了距離。卡拉瓦喬在這里塞了一點私貨——不會有一個這么青春的稅官,他畫了一張飽滿紅潤的少年臉,是他喜歡的類型。畫作中的窗和兩道斜長的暗影,明示了畫在教堂中所處的位置。畫中人的尺寸差不多與真人等大,可以想象,當時的人在幽暗的教堂中面對這幅畫時,有如被帶入平行世界,會相當震撼。
完成兩側的祭壇畫后,卡拉瓦喬又受托繪制孔塔雷利禮拜堂主祭壇畫。和過去一樣,人物原型來自街頭,他提交了一個質樸虔誠、農民形象的圣馬太。但這次,卡拉瓦喬對使徒形象的設置沒能得到贊助人的認同。流民的涌入已經威脅到羅馬的社會秩序,天主教會并不希望他們生出任何妄念。畫作被拒收,卡拉瓦喬改畫了智者形象的《圣馬太的啟示》才過關。
每當遇到拒收的情況,卡拉瓦喬總能及時化解——要么重新繪制,要么找到新的買家。他是熟練的匠人,更是狡猾的作者,諳熟藝術的社會化作用。在不同的需求面前,他可以靈活調節,用精心的設計和高超的技巧來取悅贊助人,同時也常常在作品中加入出人意料的亮點。
04.
浮沉動蕩,死因成謎
市井給了卡拉瓦喬靈感,也給了他惡習,并最終導致了他的毀譽參半。因為斗毆、誹謗、非法持有武器這類事,卡拉瓦喬頻繁入獄,關于他的記錄幾乎都是犯罪記錄。1606年5月28日晚上,卡拉瓦喬在決斗中用劍刺穿黑幫成員拉努喬·托馬索尼的股動脈,導致他失血而死。畫家被判斬首,任何人都可以取下他的頭顱領賞。這件事迫使卡拉瓦喬逃離羅馬。
1607年,卡拉瓦喬逃往那不勒斯,寄身于科隆納家族門下,為七名年輕貴族共同創立的仁慈山教堂繪制了主祭壇畫《七善事》。通常分開表現的七件善事被組合在同一個畫面中,圣母子與兩個展翅的大天使高居于畫面頂部,俯視著那不勒斯街巷里擁擠的善行。令人吃驚的一幕出現在畫面右側,一個年輕女人站在窗外,正在給從窗柵欄探出頭的老者喂奶。她右手托著胸,身體壓向窗臺,而臉扭向畫面中間,半張著嘴目睹其他正在發生的事。這看似違背倫理的行為源自羅馬善行故事,名叫佩羅的女兒用乳汁喂養監獄里挨餓的父親西蒙。
《七善事》
卡拉瓦喬把階層各異的人物形象擠進幽暗的場景,善行故事被編織進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面對這幅有壓迫感的高大畫作,觀者自顧不暇地在同時上演的多重劇情中尋找破解寓言的契機,在得到答案的同時又生出新的疑惑。《七善事》是卡拉瓦喬最具神秘色彩的作品,四百年以來一直高懸于最初的位置,占據著那不勒斯繪畫的最高水平。
卡拉瓦喬沒有在那不勒斯久留,幾個月后,他逃到馬耳他,得到圣約翰騎士團團長阿洛夫·德·維格納科特的庇護。逃犯卡拉瓦喬被任命為騎士卡拉瓦喬,這意味著他在羅馬的罪行自動得到赦免,而他回報以有生以來最大的畫作《施洗者圣約翰的斬首》。卡拉瓦喬用圣約翰頸部噴涌出的鮮血寫下簽名,像是對自己罪行的供認,又像是對被斬首結局的焦慮。
1608 年夏天,卡拉瓦喬再度因斗毆傷人入獄,失去騎士身份。他逃往西西里島,老朋友明尼蒂陪他走過了最后一段旅程。在卡拉瓦喬的西西里祭壇畫中,壓倒式的黑暗將垂死之人逼向大地。根據卡拉瓦喬的宿敵兼傳記作者喬瓦尼·巴廖內的記述,卡拉瓦喬被追殺到魂飛魄散,夜夜和衣而臥。在西西里島逗留九個月后,他又返回那不勒斯,尋求科隆納家族的保護,遭到伏擊被毀了容。這一時期卡拉瓦喬畫了兩件浸透著恐懼的畫作,其中帶血的頭顱都是以自己為原型的。他將《莎樂美捧著施洗者約翰的頭顱》送給騎士團團長維格納科特祈求寬恕;將《大衛提著哥利亞的頭顱》送給主持司法系統的紅衣主教希皮奧內·博爾蓋塞,希望得到赦免。
《大衛提著哥利亞的頭顱》可能是卡拉瓦喬生命中最后一年的畫作,沒有了早年的得意靈光,但是坦誠感人。在卡拉瓦喬式的斜陽下,大衛右手持劍,頭微微斜向自己的左側,望著自己高抬的左手提著的戰利品——還在流著血的哥利亞的頭顱。依然是少年登場,但是相比于最初的《紙牌作弊老手》中被蒙蔽的青春形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老”少年。大衛的臉部刻畫簡練,神情顯得疲憊和倦怠。他蹙著眉,但情緒與同樣皺眉持劍的朱迪思完全不同,他厭倦了。卡拉瓦喬用了今天我們熟悉的“聚焦”手法,焦點從大衛滑向哥利亞的頭顱。哥利亞的形象是卡拉瓦喬的自畫像。這顆仍在流血的首級有些恐怖,但比恐怖更多的,是這張尚未失去表情的臉似乎有話要說。
在短暫的一生中,卡拉瓦喬在米蘭和羅馬的街頭流浪過,在奢華的夫人宮縱樂過,曾是貴族贊助人的座上賓,最終又流落殺機四伏的街頭。畫家在畫中標記自己:他曾是《生病的酒神》中落魄的主神,曾是《音樂家》中迷離的號手,曾是《以馬忤斯的晚餐》中發福的見證者,最終是被斬首的巨人。一生癲狂,動蕩浮沉,卡拉瓦喬毀了顏容,但意志并沒有被摧毀。也許是掙扎于命運的無常,他借哥利亞的結局,傾訴最后的不甘。
1610年7月,卡拉瓦喬登上返回羅馬的帆船,他的旅程止于托斯卡納的埃爾科萊港,抵達羅馬的是卡拉瓦喬的死訊。死因沒有定論,有說是尋仇,也有說是梅毒、瘧疾、地中海熱或敗血癥。四百年后,考古學家在位于埃爾科萊港的卡拉瓦喬墓的遺骸中檢出大量鉛元素,這可能部分地注釋了他謎一般的生涯。
本文摘編自
《杰作何以誕生》
作者:孫琳琳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新民說
副標題:影響藝術史的18位巨匠
出版年: 2025-4
編輯 | 土豆苗
圖片來源 | 電影《卡拉瓦喬》、書中原圖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