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7日,《人生若如初見》超點收官,“順利”播完。
之所以說“順利”,是因為,這部劇,有著兩極化評價——
有人認為,它站在清王朝的立場,對復辟失敗表達惋惜,對流血犧牲的革命者則冷眼旁觀;
有人給出五星好評,稱它是“長劇的巔峰”,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長劇了;
有人批評它想說的太多,敘事松散、拼貼感強,是一個“毫無必要講述”的故事;
也有人不吝溢美,說它質感出眾,細節精致到令人發指,稱其為“細糠”。
從三年前首次播出后緊急下架,到2025年重新與觀眾見面,這部劇始終伴隨著“美化保皇黨”“丑化革命黨人”等爭議。以至于,能夠“順利播完”就成為了某種“勝利”。
但事實上,以角色行為對劇集進行批判多少顯得不專業,甚而有上綱上線之嫌,因為——在我們看來,它是一部敢于直面歷史、具有高度制作水準和敘事野心的作品。
《人生若如初見》的爭議點在于,當傳統革命敘事中“非黑即白”的扁平化模式被打破之后,我們是否能以新的角度,重新回望那段百余年前的歷史?
當然,對于習慣了“手撕鬼子”“手榴彈炸飛機”“子彈會拐彎”這一類抗日神劇式的爽文梗的觀眾,這部劇也許會令人不適。
因為,歷史從來不是爽文。
用文藝作品呈現歷史故事,不是為了印證我們已有的認知,而是為了喚起思考,讓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歷史。
復雜的歷史敘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
革命的神圣性不依賴對革命者的神化,而是有識之士在認清歷史必然后做出的非凡抉擇。
同樣,厘清保守主義最終走向失敗的內在邏輯成因,亦是理解那個時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人生若如初見》是導演王偉職業生涯里拍得“最貴”的一部劇。由晚清史專家賈英華擔任歷史顧問,從胡同布局到宮廷禮儀、軍制設置,細節皆考據嚴謹、真實可依。
完全聚焦在1900年至1912年的中國歷史的影視作品很少,因為這段歷史對國人而言的確“屈辱”,不太容易表達。
彼時正值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攻占京城,清政府多次談判未果,神州大地滿目瘡痍。
這部劇,講述了出身清宗室的梁鄉、革命志士楊凱之與新軍成員李人駿,作為最早一批赴日留學的中國青年,進入士官學校深造。途中,他們結識了激進的革命黨人、化學博士吳天白,以及出身書香門第、開文堂的二小姐謝菽紅。
五人的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緊密相連。
歸國之后,他們分別置身于清宗室、革命派與北洋集團等不同陣營中。最終,革命派推翻了封建帝制,曙光由此照進中華大地。
劇中,多位主要人物雖為虛構,但大多可在晚清歷史中找到原型映射。
李現飾演的梁鄉被廣泛認為參考了清末宗室良弼,是主張軍事改革、留學日本、參與新軍建設,反對革命,最終被刺殺的立憲派人物;魏大勛飾演的楊凱之,原型可能是留日士官、革命軍人吳祿貞;朱亞文飾演的俞天白,與制造炸彈、暗殺官員的辛亥烈士喻培倫相似;春夏飾演的謝菽紅,人物塑造或參考了流亡日本、參與革命的秋瑾。
其他角色也具有象征意義:周游飾演的李人駿影射北洋新軍中改革未遂的保守軍官,體現清廷體制內的困境與妥協;吳越飾演的晚清格格,被設定為多爾袞后裔,濃縮了清末貴族階層失語與掙扎的群像命運。
導演王偉將本劇定義為“歷史傳奇”題材,雜糅了“歷史正劇”和“歷史架空劇”的不同特點,角色參照的是那一時期的留學者群像,是一個或多個影子的融合,人物不必等同于原型,但可信。
將歷史意義還原到劇中,如載灃在梁鄉赴日前,告訴他的目的——去日本要弄清楚一件事:為什么日本變法可行,我們不行,為什么甲午、庚子兩役中,同樣是東亞人,日本人的軍隊行,我們的軍隊不行。
時至今日,我們當然知道,日本維新者是集政治與軍事實力于一身的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和木戶孝允;而中國的知識分子只能向沒有實權的光緒帝請愿。日本黑船來航時尚能主動改革,而中國在鴉片戰爭之后連年戰敗、割地賠款,已無可回旋的余地,舊制崩塌,只能走上革命之路。
劇中的回答含蓄而深刻:在日本的軍校,皇太子也必須在操場摸爬滾打,而清朝皇室卻連留學之苦都要從宗譜上找人替代。
梁鄉母親一語道破敗局:上邊太聰明,不肯掏錢;下邊也聰明,不愿沖鋒陷陣。如今的大清,上下皆聰明,又怎能強盛?
《人生若如初見》試圖在歷史縫隙中尋找答案,于人物的抉擇中見微知著,映照百年前那個臨界時代的震蕩與啟蒙。
《人生若如初見》引發最多爭議的一點,是對人物的塑造:它美化了主角梁鄉,同時丑化了革命黨人吳天白、楊凱之。尤其繞不開的情節,是梁鄉強奸謝菽紅。
前期的梁鄉,像開了“金手指”:赴日前在上海接受載灃接見,到日本后有慶親王之子載振送錢“收買人心”,還由日本貴族綾倉公爵擔任監護,幫他選課、引薦人脈;國內方面,袁世凱早已為他留好職位。他是清廷特意培養的知日軍事領袖,也是宗室中唯一剪掉辮子的異類。
這個角色,如同開啟主角光環,幾乎集權勢、資源與時代使命于一身。
但,他繞不過去自己代表的階層——清政府。所以當他用滿人“不表達,直接上“的方式,強行占有謝菽紅的時候,我們要看謝菽紅代表的是什么。
日本知識女性下田歌子(歷史上確有其人,創辦了實踐女子大學,秋瑾曾入讀該校)說,她在謝菽紅身上看到了母性;而導演王偉更是直接說破,謝菽紅代表頑強、自信、生生不息的中國人民。
晚清政府在中國人民身上做了什么呢?不就和梁鄉一樣讓謝菽紅感到屈辱。這兩者互文,不是要合理化強奸戲,是要表達晚清政府的不可饒恕之罪,以及他們如此對待國家,注定要失去政權的命運。
朱亞文飾演的吳天白是另一個爭議焦點。他把這個角色演成了一個自戀、激進、油膩的“水仙”(只能愛上自己的那種人),這或許與演員沒把握好角色定位有關,也反映了導演在把控表演上的責任。盡管如此,吳天白仍不乏人性亮點——在謝菽紅做裁縫謀生時,他確實發揮了作用,很快學會了制衣,也在面對世俗目光時認下了謝菽紅的孩子,并起名“吳不顧”,角色依然具備基本的飽滿度。
導演王偉解釋,吳天白代表的是舊民主主義革命中激進的理想主義者。他的革命信念無可否認,但行為方式偏激,對國家和對菽紅都是如此。導演舉出湖南省長趙恒惕為例:這位曾在東京加入同盟會、參加辛亥革命的士官畢業生,后來卻鎮壓工農運動、通緝毛澤東。這類人物在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并不少見,正說明了那一代革命者的局限。
傳統革命敘事常塑造“完美英雄”,而《人生若如初見》試圖揭示革命者的復雜性,展現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拉扯。這種處理方式自然引發不同評價,因為觀眾個人的歷史觀念,決定了他們對這部劇的接受程度。
可惜了,《人生若如初見》里明明有真正的大女主。
不同于梁鄉必然赴死的結局,謝菽紅的每一步,都是“生”路。
她建議姐夫收女學生,和吳天白去假扮日本夫妻買硫酸,卷入爆炸案逃亡日本,又在日本學會了日語,買菜做飯,找到了月薪35日元的工作(1900年日本普通工人的月薪是5至10日元)。
之后她隨吳天白到大阪,又在當地做裁縫,還上了雜志封面。兩人回到東京開了文具店做掩護,在吳天白為革命黨人買槍出事,在吳天白既癱瘓又繼續用錢時,謝菽紅通過銀行貸款把生意越做越大——
當時東京肉制品商鋪中,她的店能排第五,她把美金換成日元,再把日元換成軍票,再用軍票去軍需部換剩余的軍用物資,最后把這些軍用物資倒騰到民用市場去賣,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每日經營流水高達上千日元。
用吳天白的話來說:和軍方做生意有什么,閻王的錢她也敢掙。再后來,謝菽紅又在東京開了照相館,回上海后,竟然還把錢換成股票。
演這個角色的春夏說,她最喜歡的,是《人生若如初見》里有一場被刪掉的戲,別人給菽紅寫的一封信,結尾有句:烏鴉也許有不叫的時候,但我們秋紅(劇作中她的原名)小姐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沒錯,這是我,這是秋紅,這是春夏。”
謝菽紅與來自不同陣營的男人命運交織。她的未婚夫宋晨是上海商會副會長的兒子,代表著投資革命的商人群體;姐夫楊一帆主張以教育救國;吳天白是激進派革命者;梁鄉是清朝宗室子弟;楊凱之則是青年革命者。
不同陣營的男人都想嘗試把謝菽紅當成自己的附庸品,對她提出自己的救國理念,但他們最后都自然地淪為她的配角,被她的行動力和生命力所折服。
遭遇梁鄉的強暴,她說人生無常,我只能接受。再遇梁鄉,她說,那不過一段被侮辱的記憶,羞恥得很。離開吳天白獨自生活,她說心里頭這么平靜。
男人們個個都想做國家的父親,謝菽紅卻以一己之力做了養家糊口的母親。她令人想起日本那位以柔克剛、以女性之身在幕府末路中力保和平交權、成為明治維新時期舊制度與新秩序之間關鍵橋梁的人物,篤姬。
只是篤姬可以助力日本變法成功,謝菽紅后期和楊凱之相戀后,她的生活也歸于平淡。
當然,她作為人民的代表,最后選擇成為革命青年也是一種隱喻。
只是,觀眾如我,仍然惦念著謝菽紅做軍火商的日子,如此生生不息,那般強悍偉大。
劇中,謝菽紅最后見梁鄉時,她給出忠告:你這樣的人,歷史上多了去了,大權在握,利益在手,其實你也不能免俗,歷史上犯的錯誤你依然在犯,這個國家讓你治理成這樣,你應該感到愧疚才對,你一身五花八門 終將成為過眼云煙!
不久后梁鄉就被炸成重傷,不治而亡,死前,他說“刺我者,英雄也”。
早在劇中時間線更早時,歷史上的和碩醇賢親王奕譞就在家訓中預示過:財也大,產也大,后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
這一警世之語,是為梁鄉們的命運提前寫下的注腳,也點明了清朝衰亡的必然邏輯。
在當下影視市場里,這部劇很難得的是——它沒有把歷史講得太簡單。
相比傳統劇作把革命者描繪成完美英雄、把革命過程當作套路化勝利故事的技巧敘事方式,《人生若如初見》更愿意承認歷史的復雜和人性的多面,用歷史的可信度來寫人物和時間,所以哪怕是保守派人物,也有試圖用軍事改革救國的清廷改革派的掙扎,而革命者,也有陣營內部的分歧和局限性。
劇里呈現舊制度注定崩塌的過程,也真實表現了新秩序誕生時的陣痛和代價。
正因為有了多角度的敘述,過去那些總被避而不談的“屈辱感”,在劇中留下了一段值得深思的記憶。
且看且珍惜,也許制作公司和平臺很長時間內都不會再斥巨資做這種有爭議的長劇了。
截止到收官,《人生若如初見》40集里,總廣告數量只有10個,品牌4個,總時長40秒。如果不是選擇這樣的歷史角度,這部劇絕不僅止這點廣告收入。
或許,也可從另一個維度觀察——5月27日收官時,晚上的熱搜位,幾部大劇爭相角逐。
《人生若如初見》爭到了兩個熱搜話題——“梁鄉重傷不治而亡”和“楊凱之死在了充滿希望那一天”,而《折腰》和《藏海傳》的熱搜話題則是“小喬愿意為魏勛生孩子”和“藏海被人捅了”。
從字面上看,前者厚重感十足。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撰稿|游好運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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