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蘇全有 范田田

單 位：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民國史學對鴉片戰爭的中國近代史開端地位之確立

摘 要：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或晚清史的開端這一觀點，是在民國時期形成的，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與非馬克思主義者在通史類、近代史類著作及文章論述中，多予采用。至于其形成原因在于國人的感知，其一是鴉片戰后是重要的歷史時期，二是鴉片戰后帝國主義侵略及其所引發的變化，三是鴉片戰后艱難困苦的感受，四是鴉片戰后對經濟變化的認知。正是鴉片戰爭的獨特，導致其開端地位的形成。

關鍵詞：民國史學；鴉片戰爭；中國近代史開端

中國近代史以鴉片戰爭為開端這一觀點，是在民國時期形成的。1949年后，鴉片戰爭成了楚河漢界，成了古代史與近代史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至于學術界，數十年來的關注點更多的在于中國近代史究竟始于何時，至于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地位在民國時期是如何確立的及其成因，卻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在今天看來，厘清當時的原貌，找尋生成的原因，更為必要。

馬克思主義者論鴉片戰爭的近代史開端地位

民國時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對救亡途徑的思考和實踐中，將鴉片戰爭視為近代中國社會一系列變化的開端和轉折點。1858年，馬克思在《紐約每日論壇報》發表社論，強烈譴責鴉片戰爭的非正義性，指出：“鴉片販子在腐蝕、敗壞和毀滅了不幸的罪人的精神存在以后，還殺害他們肉體；每時每刻都有新的犧牲者被獻于永不知飽的摩洛赫之前，英國殺人者和中國自殺者競相向摩洛赫的祭壇上供奉犧牲品?！钡瑫r馬克思也指出鴉片戰爭打破了中國封閉的國門：“滿族王朝的聲威一遇到英國的槍炮就掃地以盡，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破了產，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開始同外界發生聯系?！拇笈谄茐牧嘶实鄣臋嗤?，迫使天朝帝國與地上的世界接觸。”這一聯系正是鴉片戰爭所帶來的結果，強調了鴉片戰爭的開端地位。以時代特征為標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中國近代史開始現代意義的歷史分期，強調鴉片戰爭的分界作用。1916年，陳獨秀發表《吾人最后之覺悟》一文，指出：“數百年來，吾國擾攘不安之象，其由此兩種文化相觸接相沖突者，蓋十居八九。凡經一次沖突，國民即受一次覺悟?！劣诮袢?，綜計過境，略分七期：……第三期在清之中世。鴉片戰爭以還，西洋武力，震驚中土，情見勢絀，互市局成，曾、李當國，相繼提倡西洋制械練兵之術，于是洋務西學之名詞發現于朝野?！蔽餮笕肭种型粒f片戰爭為始，由此開啟向西方學習的進程。

20世紀20年代，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關于鴉片戰爭開端地位的論述增多，以陳獨秀、惲代英、李大釗、蔡和森、李達等為代表，著眼于鴉片戰爭打破閉關鎖國的開端地位。1923年，陳獨秀在《向導》發文稱：“清代鴉片戰爭，這是西歐資本帝國主義向長城內封建的老大帝國開始發展，也就是沉睡在長城內老大帝國封建宗法的道德思想制度開始大崩潰?！雹坳惇毿愣啻螐娬{鴉片戰爭的起始地位，如在1924年《北京政變與中國人民》一文中言：“被壓迫的中國人民呵！自鴉片戰爭到臨城案件，中國的經濟權政治權都漸漸落在帝國主義的列強手里……”1926年發文稱：“自鴉片戰爭到萬縣屠殺，英國這種炮艦政策，便是一切帝國主義者對待中國人之代表態度。”將鴉片戰爭視為帝國主義者入侵中國的開始。

1924年，惲代英在《中國青年(上海1923)》上發表《假期中做的事》一文，指出：“看近代的中國史西洋史。注意，我專說的近代史。我說中國史從鴉片戰爭一直到現在。”同年，他在《怎樣研究社會科學》一文中指出：“歷史最應注意的是近代史，便是工業革命以后的西洋史，與鴉片戰爭以后的中國史?！睈链⑹禽^早研究中國近代史的馬克思主義者，在相關著述中，惲代英一直將鴉片戰爭視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如1926年在《修正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教育大綱草案》中論述“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時，他明確以鴉片戰爭為分界線，指出“鴉片戰爭以前之外交”“鴉片戰爭與南京條約”；同時該文將“中國民族史”分為四個部分，“1.三代之前之政治及文化；2.秦漢以后之民族與政治的變遷；3.秦漢以后思想文化之變遷；4.鴉片戰爭以后之政治及文化。”民族史的近代劃分標準亦為鴉片戰爭。1926年，惲代英在《中國民族革命運動史》中指出：“中國民族革命運動，并不是由今日起，也不是由孫中山先生倡導革命之日起，自從有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跟著即有民族革命運動。”文中指出鴉片戰爭前的革命屬于封建社會的革命運動，鴉片戰爭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非正義之戰，革命性質封建與否，以此為界。

1926年，李大釗發表《孫中山先生在中國民族革命史上之位置》一文，文中稱：“由一八四〇年英人以炮火擊破中國的門戶，強行輸入毒害中國人民的鴉片，中經英法聯軍之役、中法之役、中日之役、庚子聯軍之役、日俄之戰、日德之戰，一直到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以來，帝國主義者在上海、沙面、漢口、九江等處，對于中國民眾的屠殺，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帝國主義壓迫中國民族史?！蓖瑫r指出：“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門戶洞開，外國商品因得以暢行輸入而無阻?！崩畲筢撜J為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帝國主義侵略和壓迫中華民族的歷史，起點便是鴉片戰爭。

1922年，蔡和森發文稱：“自鴉片戰爭，英法聯軍，八國聯軍及中日戰爭等役以來，中國已被國際帝國主義夷為半殖民地，人人知道他實際上已不是獨立國了！”1926年，他在《中國共產黨史的發展(提綱)》中論述“帝國主義侵入中國后，中國舊的統治階級的統治狀況及一般的革命運動”時，多次提出以鴉片戰爭為界，指出：“鴉片戰爭以前，滿清政府的信用權力是很大的，但自帝國主義侵入中國后、鴉片戰爭以后……可是到了鴉片戰爭后的時代大不相同了?！兵f片戰爭是帝國主義入侵中國的開端，以此為界，國家與社會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20世紀30年代，關于中國近代史的研究高漲，以陳國強、華崗、瞿秋白、毛澤東等為主，鴉片戰爭的開端地位為馬克思主義者所認同，逐漸成為主流觀點。1931年，陳國強在《物觀中國文化史》中指出：“一八四二年的鴉片戰爭在中國政治文化史上實在是劃一時代，另開局面的重大事變?！睂Ⅷf片戰爭作為進入近代中國的“變點”。1932年，華崗所著《中國大革命史》中也將鴉片戰爭作為劃分中國社會界限的明顯標準，在“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回溯”中言：“鴉片戰爭(一八四二年)是帝國主義先進國家——英國勢力侵入中國的第一幕。”將鴉片戰爭作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開端。同年瞿秋白(范亢)在發文《中國大革命史應當這樣寫的么?——對于華崗的〈中國大革命史〉的批評》中也將鴉片戰爭作為中國革命史的開端，“中國革命史，——從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戊戌政變、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直到五卅的一九二五——二七年大革命……”此文對華崗《中國大革命史》的研究方法及社會經濟基礎展開批評，但是對鴉片戰爭的開端地位并未否認。1937年，《中國現代革命運動史》一書中將鴉片戰爭視為外國資本主義侵入中國的首次事件，“但是，外國資本主義，就以槍炮來粉碎中國的鎖國政策，打開中國的萬里長城了，首先就是一八四二年的鴉片戰爭”。1938年，陳獨秀發文稱：“經濟長久停滯的中國，也因為鴉片戰爭之后，又經過歐洲大戰，資本主義的工業有了初步的生長，民族野心已開始萌芽?！币袁F代化敘事看待鴉片戰爭的開端地位。

20世紀30年代中日戰爭白熱化，民族危機加重，基于社會性質的變更與革命需求，毛澤東一直將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1938年，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言：“中國方面是——第一，我們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從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戊戌維新，辛亥革命，直至北伐戰爭。”鴉片戰爭作為列強侵略中國的起點被凸顯。1939年，《青年運動的方向》一文中論述：“至于資本主義外國侵略中國，則差不多有了一百年。一百年來，中國的斗爭，從鴉片戰爭反對英國侵略起，后來有太平天國的戰爭，有甲午戰爭……”同年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指出：“自從一八四〇年的鴉片戰爭以后，中國一步一步地變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睆膰y、國恥的角度強化對鴉片戰爭開端的考量成為大勢所趨。

至40年代，馬克思主義者所著近代史書籍與文章中，集中詮釋1840年的鴉片戰爭為中國近百年史的開端。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認為，“中國現時革命的第一步”是“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以來，即中國社會開始由封建社會改變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以來，就開始了的”。1942年，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毛澤東指出“特別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和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近百年史”。明確表示中國近代百年史以鴉片戰爭為起點。1945年，華崗編著《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緒論之外，以鴉片戰爭為首章，指明：“鴉片戰爭實是歐美資本主義掠奪中國的開端，這一掠奪由英國開始，而其他資本主義國家接踵效尤。”1946年，李鼎聲編著《中國近代史》，指出：“我們在這里卻是以自鴉片戰爭直到今日為中國近代史的領域?！睍型瑯訉ⅰ傍f片戰爭為國際資本主義武力掠奪中國之開端”。1948年范文瀾所著《中國近代史》中將“中國近代史分上下兩編，上編敘述舊民主主義革命時代，下編敘述新民主主義革命時代。上編又分兩個分冊，一八四〇年至一九〇五年為第一分冊”。同年，胡繩在《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一書中載：“我們的討論是從鴉片戰爭(一八四〇——一八四二年)開始?！?/p>

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時代背景下，以鴉片戰爭為近代史起點已成為學界主流意見。1949年，呂振羽所著《簡明中國通史》，在目錄中將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作為“封建制崩潰”的界限。1949年以后，鴉片戰爭開端說已成為定論。1951年，齊思和發文稱：“鴉片戰爭在中國史里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是中國近世史的開端?！?953年，劉大年在《科學通報》發文總結稱：“根據毛澤東同志的指示，中國近代史從鴉片戰爭開始?！?956年來新夏發文稱：“第一次鴉片戰爭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從此，中國開始進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痹隈R克思主義者的中國近代史詮釋體系中，資本—帝國主義是作為整個中華民族的敵對物、作為中國近代一切苦難的總根源而存在的，以鴉片戰爭之西力東侵為近代起點即主要出于這一考量。

民國時期非馬克思主義者論鴉片戰爭的開端地位

非馬克思主義者采用鴉片戰爭為開端的著述，大致可分為兩類，即通史類和近代史類。

通史類中，較早凸顯鴉片戰爭界標地位的是1923年呂思勉所著《白話本國史》，該書在緒論中稱，將歷史劃分為上古史、中古史、近古史、近世史和最近世史五個階段，其中元、明、清中葉以前是近世史，最近世史是“從西力東漸到現在”。不過，該書正文中并未如此分期，而是將明朝至清朝的中衰列為近世史上，清朝的后半期列為近世史下，近世史下內容分五章，第一章是“中西交涉的初期”，其中有“五口通商”，含鴉片戰爭的內容。1924年，呂思勉在《本國史》例言中將歷史分為十個時期，即上古史、中古史(上、中、下)、近古史(上、下)、近世史(上、下)、最近世史(上、下)。其中，最近世史上“從西力東漸起，到日俄戰后各國競劃勢力范圍止。這一期中，中國的歷史，開一亙古未有的新局面，是中國受外力壓迫的時代”。最近世史下“從戊戌變法起，到民國十一年六月為止。是中國人受外力壓迫而起反應的時代”。最近世史上第一章是“西力之東漸”，包括兩節：“通商傳教之始”“清初與俄人之交涉”；第二章“五口通商及咸豐庚申之役”，其中第一節“五口通商”，即指鴉片戰爭。

30年代以鴉片戰爭為界標的著述較多，如1932年余遜著《高中本國史》將歷史劃分為上古期、中古期、近古期、近世期，其中，“從鴉片戰爭起到現在，(公元一八四〇年以后)為近世期”。1933年，姚紹華編《小學歷史課本》第4冊共分18節，所涉內容起于“鴉片之戰”，終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在太平洋上的活動”。這是教育部審定的小學歷史教材。同年，金兆梓著《新中華本國史》，上編包括“史前紀”及歷代民族、政治演化、社會生活演進、教育和考試制度、宗教與學術等，下編則以國際不平等條約的締結為開端，稱《南京條約》是“始作俑之不平等條約”，行文內容也緊扣不平等條約的主題。正如該書的“編輯大意”所道：“本書上編注重中國民族及文化之由來，政治經濟學術宗教等民族活動及生活之所由發生與其變遷的趨勢，以及帝國主義侵入前之民族文化何由構成；下編則注重帝國主義勢力之侵入及其對于中國政治經濟學術之影響與流變，以說明中國革命發生的背景及現代社會之趨勢。”“本國歷史趨勢的推移，實以國際不平等條約之締結為其最重要之關鍵。本書即以此為分界，將全書分為上下兩編，每一編為一冊。上編述國際不平等條約締結前的史實，下編述自此以后的史實?！?/p>

近代史類較早以鴉片戰爭為開端的著述是1929年王藹棠著《中國近百年史問題研究》，該書將近百年的歷史劃分為積弱時期、變政時期和共和時期，其中積弱時期“自鴉片戰爭至戊戌變法”，變政時期“自戊戌變法至清帝退位”，共和時期“自民國成立至今”。明確了鴉片戰爭作為近百年史開端的地位。正如該書在第一章“鴉片戰爭”中一開始就提出的問題：“中國近百年史，為中國史最切要之一部分，其故安在？近百年史訖于今日固無論矣，而必始于鴉片戰爭者何也？中國近百年史與前此之歷史，其性質有何不同？”對此王藹棠并未作答，由于該書“凡淺易之問題，只有問無答，令學者自行解答。至重大問題，不易解答者，則悉將其因果背景，條析而縷分之”，因此，在作者看來，鴉片戰爭作為近百年史的開端這一問題，實屬“淺易”。1931年孟世杰在《中國近百年史》中也將近百年史劃分為三個階段，與王藹棠著《中國近百年史問題研究》類似。

1934年，羅元鯤在《中國近百年史》“編輯大意”中說：“本書名曰《中國近百年史》，當自鴉片戰役起，但鴉片戰役失敗之原因，由于清廷腐敗所致，故特于鴉片戰役前，追述一二兩章?！?/p>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曹伯韓先后出版了多部近代史著作，如1939年石火出版社《中國現代史常識》、1941年習作出版社《中國近百年史常識》、1942年華華書店《中國近百年史十講》、1947年文化供應社《中國現代史讀本》、1948年致用書店《中國近百年史講話》等，這些著作均以鴉片戰爭為開端，強調“鴉片戰爭是帝國主義列強掠奪中國的起點。從這時候起，中國的歷史轉入一個新的時期”。“中國近代史，一般人都是從鴉片戰爭講起，因為這次戰爭，的確是中國史的一個大轉變點。在鴉片戰爭以前，中國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

1941年，郭廷以著《近代中國史》第2冊出版，“本卷紀事，始于一八三四年(道光十四年)律勞卑事件，終于一八四六年(道光二十六年)舟山收回”。該書第一章是“中英關系之轉變——律勞卑事件”，表面上未以鴉片戰爭為開端，實則將律勞卑事件作為序幕來理解，全是圍繞鴉片戰爭展開，這可從其第二章“禁煙問題”、第三章“欽差大臣林則徐之措置”、第四章“中英戰爭之第一期”、第五章“中英戰爭之第二期：南京條約”、第六章“南京條約之后”、第七章“商約與口岸”等具體內容看出。該書“例言”亦稱，“中英鴉片戰爭，影響于近代中國者至巨且深，本卷記述，不厭其詳，使讀者得以了然于此段史事之原始要終，與全部真像?！?/p>

到了20世紀40年代末期，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的晚清史框架逐漸成形。如1949年宋云彬著《高中本國近代史》即以鴉片戰爭為開端，以辛亥革命作為晚清史的結束事件，之后的延伸乃近代史的內容。50年代初，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的框架更趨完善。如水兆熊著《中國近代史學習綱要》，內容分別是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的革命運動、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從變法到革命(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和辛亥革命)。鴉片戰爭的開端和界標認同被固化，正如該書所道：“就中國歷史上看來，鴉片戰爭是劃時代的大地震。它震撼了延續三千年的封建社會，使中國進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地位?！?/p>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上半葉還有一些著述表面上未以鴉片戰爭為開端，實則十分強調鴉片戰爭的界標作用。

其一，是以道光初年為界。1935年，盧紹稷著《中國近百年史》將我國歷史劃分為四個時期，戰國末之前為上古期，秦漢到南北朝為中古期，隋唐到清之嘉慶末年為近代期，第四時期是“從清之道光初年至于現在，可稱‘現代期’”。該書盡管以道光初年為現代期的開端，實則十分重視鴉片戰爭的界標意義，正如其緒論所道：“明末清初，歐洲帝國主義國家，正在發展時期，對于東方的國家，雖力事侵略，然以我國其時政治勢力方強，各國侵略都不得逞。中國所受歐人東來的影響，除文化方面稍有可述外，其他社會、經濟方面，尚談不到。及至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以后，不僅政治勢力，一落千丈，且自五口通商，外人勢力驟形澎漲，由沿海而侵入內地，歷史上向有的屬地，盡行喪失，種種不平等條約，也盡行被迫訂立。從此，中國即墮入外人勢力支配之下，鴉片戰爭以后數十年間，實為中國社會、政治崩壞的開始時期，也即外人侵略勢力的擴大時期，社會、經濟方面，都和前期大不相同?！睂Ⅷf片戰爭前后進行對比，道出了社會和經濟等方面的變化。

其二，是在清史的整體布局中加重晚清而弱化前清。如1924年顧頡剛著《本國史》下冊，清朝的歷史被劃分為十節，前三節是前清，第四節“鴉片戰爭”之后的晚清占了七節；1938年中等教育研究會編《高中本國史》卷四“近世史”十一章和1939年教育總署編審會編《高中本國史》卷四“近世史”十一章，分別只有兩到三章的內容屬于前清。重晚清輕前清的傾向在學生復習資料中亦有體現，如胡嘉在1936年出版有《高中本國史復習指導》，“近世史”“自明清之際至清季(1616-1911)”八章中晚清占了五章；1947年出版的《初中本國史復習指導》中，“近世史”十一章晚清占了八章。之所以出現如此情形，與當時教育部頒行歷史課程標準有關。如1935年鄉村師范學校歷史課程標準規定，近世史十二節，前三節是前清，第四至十一節是晚清，最后一節是“清代之學術、文藝、宗教、經濟、社會”，現代史部分的第一至二節是辛亥革命的內容。重晚清輕前清的傾向，凸顯了鴉片戰爭之后的晚清史的重要，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是對鴉片戰爭的重視，當無疑問。

對鴉片戰爭是中國近代史開端的成因論述

在民國時期，鴉片戰爭之所以被選擇成為晚清史或近代史或近百年史的開端，一方面是因為時人認為鴉片戰爭以后的歷史十分重要，另一方面是從社會和經濟等視角，強調鴉片戰爭的獨特。今天我們審視這一問題，顯然需要回到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場景之中，從當時國人的感知中，找尋根由。

1.鴉片戰爭之后是重要的歷史時期

20世紀上半葉，國人對鴉片戰爭之后的歷史十分重視。1935年陳恭祿在《中國近代史》的自序中提到，“初擬命名《中國近百年史》，而坊間書用此名者甚多，免相混亂，改稱《中國近代史》。”于此可知時人對近百年史的關注。此中因由，則在于時人認同這一時期的重要。

之所以重要，有強調鴉片戰爭以來的內容繁復。如1935年陳恭祿曾言及，“近代二字，本無確定界說，(史期區分，原極牽強，不過因其便利而已。)史家劃分史期，常不相同，愚意近百年內，中國國際關系根本改變，思想、學術、政治制度、社會經濟莫不受外影響，其事跡迥異于前古，作一時期似較便利，且書內容不限于百年內之史跡，故定名曰《中國近代史》。著者著書之目的，深愿贊助讀者明了現時中國國際上之地位，政治上之嬗變，外交上之趨勢，社會上之不安，經濟之狀況，人口之問題，認識其交相影響之結果，分析其造成經過之事跡，討論其成功或失敗之原因，辨別事后之得失利弊。吾人處于今日議論古人，原非難事，著者之論斷，專欲讀者了解當日之背景環境，及其失策與責任，非別有好惡也。綜之，近代史范圍之廣大，事跡之繁賾，制度之劇變，生活情狀之改易，開中國曠古以來未有之奇局”。曠古未有，亟待國人明了。

曹伯韓也強調了鴉片戰爭之后歷史重要在于內容，其在《中國近百年史常識》序中寫道：“中國近百年來，進步很大，其間驚心動魄的史實也很多，現代青年如果要明白中國的現狀和將來發展的趨向，不能不把握近百年來歷史演變的大勢?！薄敖倌隁v史不但有其重要性，同時也比較中古時代的歷史內容豐富，自秦漢以來二千余年的遷變，未必有這一百年間的復雜、有意義。所以一般無力接受充分教育的青年，即使對整個中國歷史不能有許多時間去學習，而對于近百年中國史，也不得不花幾十個鐘頭去研究一下?！薄斑^去一般小學與初中的本國史教學，多半是不因時代而分輕重，未免詳于古代而略于近代，假使能于規定課程之外，叫學生研習一種近代史的補充教材，一定會有很多裨益。”主張薄古代厚近代。

相較于陳恭祿和曹伯韓，羅家倫所言更為具體。他在1941年郭廷以所著《近代中國史》的引論中說：“從大家可以看得見的方面來講，則在這個時期之內，發生了五個重大的對外戰爭：鴉片戰爭(公元一八三九至一八四二年)、英法聯軍戰爭(一八五六至一八六〇年)、中法戰爭(一八八四至一八八五年)、中日戰爭(一八九四至一八九五年)、八國聯軍戰爭(一九〇〇年)——那一個不是和外國直接的沖突，那一次沖突不在國外國內發生重大的影響？還有兩次大革命——一次是太平天國革命，一次是辛亥革命——至于思想革命，和國民革命，還正在繼續進行，沒有停止。所以這個時期，實在經驗了亙古未有的大變。我們無論是對于歷史的真象負責，無論是對于民族生存的適應負責，能夠不研究嗎？”“亙古未有的大變”主要指五次對外戰爭和兩次大革命。

李次民落腳于學術等方面，正如1932年他在《鴉片戰后的八十年》序言中所說的：“自從鴉片戰爭起，中國的一切學術思想就漸趨于新興的途徑上去，由此也就慢慢地蛻變出近日的形狀。比如一切社會革命——產業組織的革新，政體的更迭，學術思想的演化——的種種現象，莫不是從此以后，而產生出來。故鴉片戰后的歷史，實比任何史實還來得重大！這些一切，所以我很想于異日出一部專書，討論‘鴉片戰后中國學術思想的演變’。”“我們試打開中國自來的歷史一看，在他底當中的現象，是循環得非常奇怪，所以研究起來也非常有趣味。試看自從古代的中國民族的東向，一直到了南北朝，西方的民族漸次發展，因此他們時常到中原來攪擾。到了宋明之間，東北的民族又漸次興起，他們也時常到中原來攪擾。這樣由西方到東北成了一個半月形的民族與民族的接觸，但其中相接觸的結果，除了些彼此物質上的形式變革外，在學術思想上就很少看到有什么新穎的現象發生?？墒亲赞D入近世西人東來以后，就大大的不同起來，在物質上，在學術思想上，固受其激蕩而形突飛變化，就是社會方面，經濟方面，政治方面……種種現象也給他激動得非常厲害，且還形成現在受其種種困壓的痛苦。因此民族與民族間的接觸，除了知慧與思想沒有差別外，所以結果一切也不會發生很大的影響。這樣一來，我人欲明了近世一切的事物的變化，對于中國近世的歷史不可不讀，同時尤其不能加以忽略！”從學術視角強調近世的重要。

再就是從政體變化指出鴉片戰爭后歷史的非同之前，如1929年沈味之在《近百年本國史》引言中寫道：“中國是世界上開化很早的國家，照可考的歷史計算起來，從上古傳到現在，已經有四千多年。在那很長久的四千多年中，從前都是專制政體，國中只有皇帝的權力最大；直到最近的一百年中，人民的思想漸漸覺悟，醞釀革命，到底掃除了專制的毒害，這是很可喜的！”加以“受盡了外人的欺侮，這是很可痛的！”“依此說來，那最近的一百年，不是中國的生死關頭嗎？我們既生在這中國生死存亡的緊要時代，怎么可以不去注意那國中的大事呢？”又如1930年陳懷在《中國近百年史要》緒論中寫道：“我國自上古以來，皆為君主專制之國，雖有賢圣之君，如五帝三王者，施仁政下膏澤于其民，然視其君與民之階級，亦莫不判乎若霄壤之不同焉。嬴劉以下，日益加甚，尊其君若帝天若神明之不可侵犯，而民不啻如土芥然。自歐亞交通，西力東行，有識者于是漸知有所謂法治之國與立憲之政者，日思起而脫離專制之網羅，沖破君民之畛域，咸豐、同治間太平天國之戰爭，非其先驅歟？此近百年來之歷史所以與百年以前之歷史之又一大異點也。”無論是生死關頭還是前后差異，都是在說明晚清及之后歷史的有別于前。

還有強調切近歷史的影響更大，如1925年孟世杰所著《中國最近世史》在分析“中國最近世史之重要”問題時指出，“人民之于國，猶子弟之于家，子弟不知其家，不能保家！人民不知其國，不能報國！東西洋各邦，莫不以國史教民，即所以使知其國。然遠史事遠代湮，不如近史關系深切；故最近世史，尤為各國所重，吾國民不欲知其國積弱頹敗之根原，與夫振衰起廢之涂術則已，如欲知之，不可不研究中國最近世史?！绷_家倫也有類似看法，他在1941年郭廷以著《近代中國史》的引論中寫道：“人事間相互的推動和影響，也和自然界受動力的支配一樣，愈近的力量愈大。用一個粗率的譬方來說，好像水中拋了一個石子，最近的圈子所受的推動最大，愈遠愈淡下去了（這還是從內心看到外邊去，其實應當反過來看）。所以最近人事的歷史，影響于人類，或是人類的某一部分——民族——也最大。要知人類或民族過去的來歷和演進，現在的地位和環境，以及他將來的生存和發展，都非研究他近代的歷史不可。這不是說遠的古的不要研究，或是研究了也不重要，乃是說近的切的更當研究，尤為重要。所以做近代的人，必須研究近代史；做中國近代的人，更須研究中國近代史?！敝匾暻薪褪侵匾曂砬寮爸蟮臍v史。

上述內容繁復、政體變化及切近當下的影響幾個方面，是促成國人重視鴉片戰爭之后歷史的主要原因。

2.鴉片戰后帝國主義侵略及其所引發的變化

1927年，高博彥在《中國近百年史綱要》一書中說：“鴉片戰爭，為我國對外第一次戰爭，打破‘閉關鎖港’之局，開近百年事變之原，故本書始自鴉片戰爭。”同年，劉彥著《帝國主義壓迫中國史》（原名《中國近時外交史》）道：“現在我國民族運動勃發，關于帝國主義，在我國所作之罪惡，應有一種記載完備之專書，以資民族運動研究上有益之補助。本史之目的，即欲負此使命以馳驅。”“本史以帝國主義壓迫中國為主眼，故起自鴉片戰爭，然鴉片戰爭前數百年或千年以上之國際往事，皆于各章分節追述沿革，以明系統。”1947年，徐進著《中國近代史》稱“鴉片戰爭——滿清外交失敗第一聲”。這幾本書都是強調列強侵華始于鴉片戰爭，故而以之為近百年史的開端。

還有與古代相對比，強調鴉片戰爭前后歐美侵華所帶來的差異。如1930年陳懷在《中國近百年史要》中說：“我國自黃帝以至于晉，局勢無大更易，雖有革故鼎新之變遷，不過為同族之戰爭，改姓氏易正朔而已，東晉以還，于是有以外族而入主中原者，前則有北魏、北齊、北周，后則有遼、金、元、清，然亦不過為同種之戰爭，從未有如百年以來，重門洞開，藩籬盡撤，舉凡歐美界絕不鄰之邦，瀛海從古未通之國，莫不高掌遠趾，聯袂偕來，虎視眈眈，日圖宰割，道光二十年中英鴉片之戰爭為其禍胎焉。此近百年來之歷史所以與百年以前之歷史之一大異點也。”列強侵華帶來前所未有的亡國滅種之害。

另有著作著意于鴉片戰爭之后國際資本主義侵華所帶來的變化，如1933年李鼎聲著《中國近代史》指出，“我們在這里卻是以自鴉片戰爭直到今日為中國近代史的領域，我們之所以不以明末清初為近代史的開頭，而將近代史發端于鴉片戰爭，理由是很簡明的：明末清初不過為兩個朝代的交替期，不能代表一個歷史的大轉變期；而鴉片戰爭卻是中國開始為國際資本主義的浪濤所襲擊，引起社會內部變化的一個重大關鍵。從鴉片戰爭后，中國才日益走上殖民地化的途程，在國民經濟上、階級陣容上以及文化思想上，都表現了巨大的轉變。然而我們卻不要因此誤會，以為中國在鴉片戰爭后，就漸次成了資本主義的國家。鴉片戰爭以來的歷史只是展開了國際資本主義對于中國的榨取與掠奪，只是加深了中國民族的奴隸狀況，舊有的農業經濟雖是為國際資本的鐵爪漸次抓破了，而新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法卻沒有支配著全國民經濟，這就是說，中國社會的舊的剝削制度并沒有從此失勢。中國的民族資本主義雖然是局部地興起來了，而它并沒有占著絕對的優勢，并且是受著國際資本的桎梏與奴役的。所以中國的近代史完全不能與資本主義國家的近代史相提并論，后者是一部資本主義的發達史，而前者卻是一部中國民族淪為半殖民地及國民經濟受著帝國主義破壞的歷史，這部編年史是用血與火來寫成的。我們在這里，主要的亦就是要暴露國際資本的群魔怎樣從中國吸吮著膏血來膨脹它們自身，怎樣驅使它們的鷹犬來榨取中國廣大的勤勞人口，以及中國的被壓榨的奴隸大眾怎樣用自己的戰斗力量來反抗此種殘酷的吸血與絞榨。至于宮廷的變故、官僚的功罪、武人的勛業、英雄的言行，在別的歷史書要用繁重的卷帙去描寫敘述，而我們在這里卻反而不重視了，因為我們的目的并不是要熟悉掌故，亦不是要替少數人作傳的”。該書編輯凡例也強調，“中國近代史為一部帝國主義侵略史，故本書各章咸注重各帝國主義的活動與其相互矛盾分合之分析。各政治集團有帝國主義為背景者，必列舉事實揭露無諱”。變化是多方面、全方位的。

至于國際資本主義侵華所導致的后果——中國的半殖民地化，也為時人所關注。正如1940年張健甫著《中國近百年史教程》所言：“一八四○年（清道光二十年）的中英鴉片戰爭，是國際資本主義第一次敲破中國門戶的戰爭，是中國歷史上劃時期的戰爭。由于這次戰爭，一方面喪失了中國獨立自由的尊嚴，門戶開放，領土破碎，主權割裂，招致近百年來帝國主義列強的政治侵略，經濟侵略，武力侵略，由通商開埠到瓜分共管，終而釀成今日日本帝國主義鯨吞獨占的局面；一方面使中國社會發生空前急劇的變化，由純封建的農業社會，降而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使中國無論在經濟上，政治上，文化上乃至一切社會形態上，都截然劃分出古代中國與近代中國的界線來。把中國從閉關自守的鎖國政策之下，搬上現代的國際舞臺，并且成為國際舞臺的主角之一，誰也不能否認這是從鴉片戰爭開其端緒的。因此，鴉片戰爭，不但暴露中國封建社會的弱點，暴露清廷昏聵腐敗的弱點，而且也替日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做了開路先鋒。從這以后，中國農村破產，農民失業，這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的一大變局，這是近百年中國歷史的開端。”“半殖民地”一詞，是所有變化的囊括。

正是帝國主義侵華的切膚之痛，使得國人將鴉片戰爭作為近百年史的開端。

3.鴉片戰后艱難困苦的感受

1932年余遜在《高中本國史》中將鴉片戰后的歷史稱為近世期，“在這個時期：中國民族與西方民族接觸頻繁。歷史上中國服異族臣遠人的光榮時期過去，變而為感受劇烈的壓迫一切喪權割地的不平等條約，在這個時期內，繼續簽訂，造成了許多的桎梏，而陷中國于艱難困苦之境”。所謂艱難困苦，具體說來如下。

一方面是國恥的認知。

1932年，蔣恭晟在《中國近百年史》一書的引論中說：“我國近百年史之起點，史家多斷自清朝道光年間，其理由可得而言者，約有數端：（一）為依世界大勢而論，道光時期適當十九世紀初葉，列強帝國主義者殖民政策發展之秋，我國與其他弱小民族，同時受其威逼。（二）為清代衰微之開始，而民族革命之發生是也。滿清雖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為極盛之秋，然自乾嘉以來，內亂外患紛至沓來，清社從此為墟。（三）為我國國恥之開始，鴉片一戰，我國之弱點畢露，一切不平等條約，被迫而陸續訂立。從此國恥重重，至今猶未能洗滌也。有此三端，故謂道光時代實為我國由盛而衰之關鍵，此所以許多史學家，均以此為近百年史之開端也?！庇闪袕娗秩A、清朝衰微落腳到國恥，追溯起始自然落到了道光時期的鴉片戰爭。

同年李次民的《鴉片戰后的八十年》也有類似看法，該書自序寫道：“這書所以要從西人東漸的時候說起，實在有點原因，這種原因是什么？就是從鴉片戰爭而至清末，當中的經過雖不夠百年，但在他底當中的史實，關于社會方面及地方上的一切變故，實比較其他為輕。其中我人所認為最重大者還是與西人接觸及種種的交涉事件為要緊，故所以有人說：鴉片戰爭以后的歷史，是一部‘中西外交史’，質言之，也是一部‘中國國恥史’！”

另一方面是憂患悲慘。

1925年孟世杰在《中國最近世史》中在談到“中國最近世史之起訖”問題時說：“中國向來閉關自守，即壤地相接之邦，亦鮮有往來。自西力東漸，五洲大通，舉凡界絕不鄰之國，莫不聯袂偕來；通商布教，徐謀攘奪利益。清室隆盛時代，既未能高瞻遠矚，與列強偕進。及其已衰，猶復卑視鄰封，天朝自雄，諸外國始愿得而甘心焉。鴉片一役，開對外戰爭之端，創門戶開放之局，藩籬盡撤，外力交侵，實為近百年憂患之種原。故論中國最近世史，要起于鴉片戰爭，止于今日?！兵f片戰爭成了“近百年憂患之種原”。1933年吳貫因在《高中中國近百年史》中寫道：“中國近百年來，實為憂患時期，國勢之阽危，國權之旁落，皆日甚一日，而其機實起自鴉片戰爭，故本書托始于是，自林則徐為欽差大臣赴廣東查辦海港，至今雖僅九十五年，然鴉片戰禍之醞釀，則起自百年以前，本書為明國勢積弱之由來，故首敘此役之始末。”鴉片戰爭之后是憂患時期。

1946年東北軍政大學編寫的《中國近代簡史》開篇在談到“鴉片戰爭后中國人民遭受到新的壓迫”時說：“中國人民幾千年來，在地主豪紳、封建官僚的壓迫之下，受盡了種種的苦難，然而中國究竟還是一個地大物博的國家。它有五千年悠久的歷史。它有約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四萬萬七千萬人。它有勤儉耐勞樸實的優良傳統。在對外方面還不失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但自從一百年前的鴉片戰爭開始，中國就走上了新的悲慘的道路。”鴉片戰爭是悲慘的開始。

國恥及憂患悲慘的感受，使得國人將鴉片戰爭作為近百年來艱難困苦歷史的開端。

4.鴉片戰后對經濟變化的認知

鴉片戰后西方對我國的經濟侵略，最先為國人所感知。

1930年徐澄著《中國近百年史》注意到了鴉片戰爭之后歐洲工業對我國經濟的沖擊。“我國自從葡人占據澳門做通商根據地，英人軍艦到珠江口強迫允許通商以后，歐人勢力也逐漸侵入。從鴉片戰爭起，中外交涉，那一件不是他們靠了兵力來擴張勢力，奪取利權呢！”“歐洲科學發達，機器制造進步，盛行資本主義，遂引起工業上的革命，手工工業為機器工業所打倒，出產的制造品驟然加多；于是盡量運銷到工業不興的中國，從此中國市場上充滿了洋貨，中國工業愈加衰落，人民生活一天困苦一天了。”這是國內市場的失守。

1942年曹伯韓著《中國近百年史十講》，通過鴉片戰爭前后對比，詳細分析了列強經濟侵華所帶來的影響。“中國近代史，一般人都是從鴉片戰爭講起，因為這次戰爭，的確是中國史的一個大轉變點。在鴉片戰爭以前，中國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不和外國通商的。就是和外國通商，也只是在邊界上施行的小規模的互市而已，這種互市大半是外國方面主動，中國人是不高興和外國人通商的。再退一步說，就是中國人有些和外國人通商的，但那在整個中國當中，只算得九牛之一毛，于整個國民經濟不發生決定作用，于整個國家政策也就不發生多大影響。那時候中國的國民經濟，是以農業和手工業為基本，所謂自耕而食，自織而衣。在這種基礎上面的商業，不過是農有余粟，女有余布，彼此有無相通。因此到處有定期的市集，所謂趕墟趕場，還保留著‘日中為市，交易而退’的古風。便是那南船北馬會集的交通要道，也只有那由手工業造成的古老城市，除少數特殊產品必須和較遠的地方交換外，大部分東西都只是在附近不遠的范圍內相交換的（這就是封建時代商業的特點），可是在鴉片戰爭以后，外國人強迫我們把大門打開，和他們大規模通商，從前的情形就一天天地變了。不但古老的城市變成了花花綠綠的洋貨市場，就是鄉下的農民，也用起瑞典的火柴和美國的火油來了。洋貨如潮水似地涌進來，銀子如潮水似地卷進外國人的荷包里去；而中國人的土貨，成本貴，貨色差，簡直銷不出去，勉強跌價賣，又賺不到錢。于是弄得人民生活，一天天艱難，社會的不安也一天天增加，農工百業荒廢，國家府庫空虛，到處發生紊亂的情形，時常聽到槍炮的聲響。”中外貿易在鴉片戰后進入了完全不同的新的時期。

還有學者從經濟形態上對鴉片戰爭前后進行定性區分，如1948年夏炎德著《中國近百年經濟思想》寫道：“在中國經濟發達史中，百年前的鴉片戰爭是一個重大關鍵。那次戰爭乃外力侵入的第一聲。它打破了中國社會長期停滯的狀態。在戰爭以前，中國經濟大體上是一種單純的封建的形式。經那次戰爭之后，中國經濟起了一種劇烈的變化，而變成半封建半資本主義與半獨立半殖民地的復雜形式。這種情形，很清楚地反映在經濟思想中，劃分出兩種顯然不同的時期。”鴉片戰爭之后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

西方經濟侵華及我國經濟形態變化，也引發了國人對鴉片戰爭的關注。

民國時期特別是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受當時民族危亡形勢的刺激，國人對鴉片戰爭之后的列強侵略及其所導致的風雨飄搖，痛徹心扉，鴉片戰爭之后的歷史因此有別于之前而顯得尤為獨特和重要，這一切都使得鴉片戰爭成了近代史或近百年史的開端，清史也被一分為二，鴉片戰爭成了界標，成了晚清史的開端。與之伴生的近百年史修訂熱，也多以鴉片戰爭為開端，這導致此后我國歷史逐漸成了以鴉片戰爭為界，之前概稱古代史，之后化為晚清史或近代史及現當代史。

本文原載于《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24年下卷，注釋從略。如需引用，請核原文。

采編：王海玥

排版：王一錦

統籌：許洪沖

審核：朱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