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界狂歡or資本界狂野?
“女人在一場手術中睡著了,她的意識卻墜入了永恒的時間。在時間的漫游中,她制造了一個仿生人,并體會到了人類之愛的本質?!?/p>
這是電影《狂野時代》備案公示信息中的故事梗概。在剛剛結束的第78屆戛納電影節上,該片斬獲主競賽單元評審團特別獎,成為繼侯孝賢《刺客聶隱娘》后十年來首部登頂戛納的華語電影。然而,這座獎杯甫一亮相,便如一顆深水炸彈,激起輿論兩極分化的巨浪——有人稱其為“華語電影的詩意革命”,有人嘲諷是“資本操控的安慰獎”,更有人直指影片“晦澀難懂”、“消費女性”。
爭議本身或許比獎項更有趣。它像一面棱鏡,折射出藝術電影在全球化與資本化夾縫中的掙扎與突破,也映照出觀眾對“何為好電影”的永恒困惑。今天,我們不妨拋開非黑即白的站隊,用理論與現實的放大鏡,拆解這場“狂野爭議”背后的深層邏輯。
《狂野時代》獲獎后,最刺耳的質疑莫過于“特設獎項含金量不足”。但若翻看戛納歷史,主競賽單元的評選機制堪稱嚴苛,而“評委團特別獎”雖非金棕櫚獎,卻也絕非“安慰獎”。對此,本屆評委會主席朱麗葉·比諾什如是回應:“作為主席,這個獎是特設的,是我爭取的……影片精彩紛呈,它打開了一場夢,你需要去猜想它的意義。它會讓你成長。它感動了我。它很神秘。我希望用這個獎嘉獎這部影片?!?/p>
從評委會主席的發言可以看出,評審會特別獎的頒發是出于對影片藝術性的肯定。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概念恰好為這場爭議提供了絕佳注腳。文化資本是個體或群體通過掌握特定的文化知識、審美能力、教育背景和符號資源,所積累的一種“隱形財富”。它包括:具體的能力(比如教育水平、審美能力)、文化產品(比如電影、書籍、藝術品)、社會制度的認可(比如學歷證書、職稱、獎項),而且文化資本是一種可積累、可轉化的社會資源。
《狂野時代》本身是文化資本的物質載體,它既包括個體層面的知識技能(如導演的視聽語言掌控力),也涵蓋集體層面的文化符號體系(如華語藝術電影的美學傳統),戛納電影節的獲獎為其賦予權威性,使其在藝術領域獲得“認證”,實則是認可了其美學體系的“可流通性”。它的獲獎展現了新一代華語片的進階策略——不再販賣“他者化”的東方符號,而是用普世性的文化表達包裹本土文化基因,讓中國電影這一文化資本在國際市場具備了更高的認可度。
《狂野時代》長達160分鐘,以六段夢境敘事跨越不同年代,其中包含了對多部經典電影的致敬內容和一段30分鐘的長鏡頭情節。對此,觀眾分化明顯:追求藝術美學的群體盛贊其視聽語言,而普通觀眾則認為敘事支離破碎,缺乏連貫性。外媒如《Indiewire》直言其“刻意將觀眾隔絕于導演思維之外”。但有趣的是,這種破碎感恰恰是導演畢贛的美學標志。
從《路邊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畢贛始終癡迷于“時間”的變形記。他似乎對長鏡頭格外癡迷,成名作《路邊野餐》中就曾以一段42分鐘的長鏡頭震驚四座,《地球的最后夜晚》中更是將這個記錄延長至了驚人的60分鐘!在《狂野時代》中,他依然選擇用長鏡頭縫合現實與幻境的裂縫。
這種手法看似挑戰觀眾耐心,實則暗合接受美學的核心命題:藝術的價值不僅在于創作,更在于觀眾的“解碼”。藝術電影的初衷和故事片、娛樂片并不相同,它并不講故事和殺時間,而是為了引發觀眾某種定向的思考。思考這件事,本身就非淺顯或輕松,這也許類似于學習理論書籍和看漫畫的區別。
正如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所言:“每一種解釋都帶有偏見,而這種偏見正是解釋的條件。”我們在提到文藝片的時候,總是難免帶著“晦澀”“難懂”“無病呻吟”等等偏見,并將此歸因為創作者的傲慢,實則在進行解釋的時候,偏向性是必然存在的,而這是解釋能夠展開的前提。我們可以討論,可以交流,可以褒貶,有興趣可以試著去深入理解,誠如伽達默爾的另一句名言:“理解是一種視域融合?!?/p>
易烊千璽、舒淇領銜主演,趙又廷特邀主演,李庚希特別主演,黃覺、陳永忠主演,《狂野時代》的演員陣容也成為討論的焦點,流量明星的加入被質疑為“資本快餐”,是商業妥協的象征。
批評者認為流量明星的加入削弱了藝術 的純粹性,而支持者則認為這是文藝片市場化的必要嘗試。但若用經濟學中的“注意力稀缺理論”分析,流量明星恰恰是藝術片殺出重圍的“特洛伊木馬”。在短視頻蠶食注意力的時代,文藝片若依然固守“小眾“”清高”,只會淪為影展櫥窗里的標本。《狂野時代》借用流量撬動大眾市場,再用電影的深度完成“文化折衷”,不能不說是一種藝術與商業兼容的嘗試。
這并非孤例,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掮客》找來IU,就是在商業與藝術間兼容而行的成功案例。我們必須改變刻板印象——流量不是原罪,關鍵要看導演能否將其轉化為電影炸裂的燃料。當易烊千璽在30分鐘長鏡頭中褪去偶像光環,化身掙扎于記憶迷宮的仿生人時,誰能說這不是一次“流量祛魅”的實驗?
舒淇飾演的“意識覺醒者”雖具突破性,但其最終使命被指仍服務于男性角色的救贖,陷入“父權制新皮膚”的爭議。影片中女性角色的身體特寫與商業化營銷也被批評為消費女性形象。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Laura Mulvey)于1975年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中提出“男性凝視”概念,指電影中女性被物化為男性觀眾欲望的對象,這種“凝視”不僅是觀看,還涉及控制和支配?!犊褚皶r代》中確實存在大量女性身體特寫,若脫離語境看確有“被消費”之嫌,但若結合敘事,你會發現舒淇飾演的角色的覺醒不是關乎性別,而是關乎“人類-仿生人”二元對立的反抗。
就像每一片樹葉都有自己獨特的葉脈,每一個影片也都是一個獨立的主旨,并非所有的電影都將性別敘事作為表達主題,至少《狂野時代》不是。在影片中,恰好“人類”的代表是一名女性,“仿生人”的代表是一名男性而已,若是對調,故事核心依然成立。而且我們也應該看到,女性在這個故事里成為“提出問題的人”,而非“被解答的客體”,比起將女性角色演繹為“圣母”或“禍水”的臉譜化影片,《狂野時代》的嘗試已算得上“狂野”。
關于《狂野時代》的爭議,本質是藝術電影在全球化與資本化語境下的典型困境——如何在創作者表達與大眾接受度之間找到平衡?而爭議本身正是這種焦慮的具象化表達。
我們首先得承認其獲獎既是對華語藝術電影工業化的肯定,也延展出文化輸出中“本土性”與“國際性”的矛盾。至于藝術電影未來的道路,或許我們該對藝術片多些寬容。想想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曾被罵作“催眠神片”,如今卻被奉為科幻經典;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上映時票房慘敗,二十年后卻被解構出無數隱喻;周星馳的《大話西游》上映七天被迫下架,成為我們虧欠的一張電影票。也許,時間才是藝術片的終極評委。
編輯:Yuri
撰文:魚龍曼衍
排版:Julia
設計:姜黑勒久
圖源:豆瓣、Ic photo、網絡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