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一日,我到閔行江川路街道——國家大機電工業的搖籃、發展之地,聽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兒童歌舞音樂會,演唱國內國外經典的兒童歌曲。
在這里,我聽到了汪玲作曲的《李小多分果果》,垂髫的兒童唱,兒童的父母也唱,全場嘉賓一起唱,幾百人的共情:“李小多那個分果果,分果果,分到最后剩兩個。一個大,一個小,一個大來一個小,大的分給張小弟,小的留給他自己。”
20世紀60年代初的歌曲啊,簡單,快樂,優美,親切,熟稔。
都會唱,都能唱,唱得婉轉動聽,唱得熱淚盈盈。
金曲,從最貼近的生活中來
就從《李小多分果果》這首歌說起。
汪玲的女兒黃瓊笑問我:“這首歌,是不是讓你聯想到中華歷史上的美德故事《孔融讓梨》?”
而創作幼兒歌曲《李小多分果果》的直接起因是:黃瓊那時還是幼兒園的小孩,爸爸黃建吾(曾為上海芭蕾舞團《白毛女》劇組樂團小號手)從外面買來橘子,讓黃瓊的哥哥來分。哥哥分給她一份橘子,吃完,她“得寸進尺”又向哥哥要。爸爸有點生氣,批評她。不但批評她,爸爸還有記日記的習慣,“立字為證”,一并寫入當日“生活瑣記”。
這件事,汪玲并不在現場,是她回家后,翻閱了丈夫的那篇日記,看到了這件事的前后經過,看到了父親對女兒的批評。汪玲受到啟發,反向思維,充滿創作激情。她剛好又看到了作家圣野的兒歌《李小多分果果》,一下子感到非常契合,點燃了她的熱情,揮筆作曲,一氣呵成。于是,一首后來兒童們耳熟能詳的兒童歌曲《李小多分果果》,風一般傳唱大江南北。歌聲里是簡單的向善利他,音符歡快跳動,朗朗上口,無任何說教。
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汪玲
好聽的兒童歌曲及音樂,來自俯仰皆拾的生活,來自母愛,來自一顆時刻準備為孩子創作好歌的心。
還有一首《打電話》:“兩個小娃娃呀,正在打電話呀,喂,喂,喂,你在哪里呀?哎,哎,哎,我在幼兒園。兩個小娃娃呀,正在打電話呀,喂,喂,喂,你在做什么?哎,哎,哎,我在學唱歌。”
那時,家里沒有真電話。汪玲一家住烏魯木齊路上,房間小,經濟也不寬裕。那天,孩子的爸爸買回來兩只玩具電話。粉紅色話筒,白色電話線,一對兒女無比歡欣,各拿起一只電話,一個在三樓小屋子,一個在小亭子間,你打過來,我打過去,咿哩哇啦。這么吵,何以靜心作曲?汪玲感到煩躁,不由抱怨丈夫:“買這個東西,浪費錢。”她一向節約簡樸。
孩子們越玩越高興,通話聲浪滾滾而來,不斷騷擾她。慢慢地,她開始習慣,靜下來,突然一拍膝蓋,笑了:“這個打電話,不是一首幼兒歌曲嘛?”
在“抱怨”的小情緒后,《打電話》誕生了。
曲出童趣,必有童心。
黃瓊說,那時候,孩子們一邊打電話,一邊唱《打電話》。后來發現,幾乎他們周圍所有的孩子,都會唱《打電話》。
一顆至善至美的心
岳陽路200弄40號,新式連體洋房,汪玲1964年至1978年的舊居地,一樓,不足20平方米的房間。外面是南北向的岳陽路,路兩邊是高高的梧桐樹。南行幾步,和東西向的建國西路交叉。
岳陽路200弄40號
1975年,幼兒歌曲詞作家張友珊還是剛參加工作的幼兒園老師,20歲出頭,喜歡寫兒歌,苦于發表難。她媽媽是高安路幼兒園園長。記得那天是大年初一,媽媽對她說:“今天帶你去見一個作曲家。”
媽媽是托了關系,求人家,人家說:“找汪玲吧,她是這方面權威。你女兒如果真寫得好,她會慧眼識珠。”
去汪玲老師家拜年啊。在兒童歌曲創作領域,汪玲已是一面旗幟。拜年送什么?什么也沒送,就是惴惴遞上幾首青澀的兒歌歌詞,喊一聲“汪老師”。她注意到,比自己大20多歲的老師和自己一樣,長得不高,神色親切淡然。低頭看歌詞,點頭,不時會心一笑——應該是欣賞。汪老師說,給孩子作的歌,一定不要沖沖殺殺的,“你可以的,寫下去”。
汪玲(右)和兒歌詞作家張友珊交流。
她正式開始寫了,像開閘的水,撲向綠色的田野。幾十年,她們攜手默契合作。
聽《我叫“輕輕”》:“走路輕輕輕輕,上夜班的阿姨還沒醒,敲門輕輕輕輕,給鄰居叔叔送封信,說話輕輕輕輕,姐姐燈下看書多用心,大家夸我是好孩子,給我取個名字叫‘輕輕’。”——純,柔,靜。聽《太陽,你真勤勞》:“太陽太陽,你真勤勞,大清早上,你就離開海媽媽的懷抱!”——明亮,向上,健康。聽《我是一朵小花》:“我是一朵小花,美麗的小花,開在祖國金燦燦的陽光下。”——簡單,快樂,驕傲。
汪玲的許多“名曲”,就是在她小小的家里創作出來的。家很凌亂,稿子胡亂堆放,連一張清爽的A4紙也難找到,別針別在大小不一皺巴巴的紙上。甚至,屋里沒一張正規寫字臺。汪玲在哪里作曲?就在自己的膝蓋上。寫著,哼著,在小紙片上涂抹音符,然后問張友珊:“好聽不好聽?”不好聽的,有點“拗”的,即刻劃去,改。看似很隨意的過程,在嘈雜的環境里,一支支童聲美曲,終是經歷一番番試唱后出籠。
汪玲居住地附近的普希金銅像。
郭瑛瑛,有天賦的兒童歌曲作曲者。20世紀70年代初,中學畢業的她在虹口區永豐幼兒園當老師,見到一本兒童歌聲的刊物,便按刊物地址投出一篇“很幼稚的作品”。未料有一天,作品刊出了。不僅刊出了,還收到主編汪玲的邀約:“來我們的編輯部看看吧。”喜出望外,她眼前一片燦爛陽光。
她去了,到紹興路上的出版社編輯部,以后還到汪玲岳陽路的家,之后是汾陽路9弄的家。這兩個住處的周邊,道路幽靜,文藝氣息濃,有中國畫院,有聳立的普希金銅像,有汪玲1958年畢業的上海音樂學院,還有時尚摩登、攘來熙往的淮海路。一對師徒,總有談不完的創作兒童音樂話題。一段時間,除自己創作,郭瑛瑛成為汪玲主編刊物的業余編輯之一。
在2010年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汪玲創作中國兒童歌曲選》中,郭瑛瑛所作序言:“兒童是最真誠最純潔的。為孩子們創作受她們喜歡的歌曲的作曲家(汪玲),一定具足至善至美的心。”
知音知己。
1980年初在上海音樂學院大門外合影。前排左一汪玲、左二張友珊;后排從左至右:作曲家楊存德、吳頌今,音樂學院教授蔣維民。
細聽,汪玲譜的每首兒歌,旋律極優美。給兒童寫歌,說易實難,尤其為低幼兒童寫的歌,音域不能寬,節奏不能變化太多太復雜,不超過8度,真正是“螺螄殼里做道場”,看上去詞不驚人,波瀾不驚,又是細雨潤無聲——卻是汪玲絕活:大簡至美,大美天成。
幼兒園,創作的源泉
1938年出生的酈海英,現在說起第一次見汪玲,仍會笑出聲。
1957年上海幼兒師范畢業的她,父親早逝,家中生活困頓,被分配到老城廂學前街幼兒園當音樂老師,對自己的工作很珍惜。她為孩子排練節目,參加市區比賽,一點點感悟成長。一次次上市里的公開課,她總想著推陳出新,尋找出彩的歌舞編排,能讓孩子在表演時“腳動、臉動、心動、情動、形象更生動”。
幼兒園老師輔導小朋友跳舞。 本報資料 金定根攝
直到有一天,聽到了《打電話》《李小多分果果》,她馬上付諸排練,表演的效果氣氛太好了。她知道了,有個了不得的作曲家,叫汪玲。
酈海英日思夜想找汪玲,四處打聽:“汪玲人在哪里?”
周圍人笑:“人家是名人,又是陌生人,遠開八只腳,哪能找得到?”
尋尋覓覓找不到,只能心交神往。終有一日(20世紀70年代中),她打聽到了:汪玲啊,離她竟然很近,就在她家所在復興路的邊上——紹興路的出版社。人家不但是作曲家,還是音樂雜志主編。
有人勸她:“你一個幼兒園小老師,去了不要‘出洋相’。”
酈海英哪里聽得進,放膽而去,像一顆釘子,坐在出版社門口座位上等。等著等著才想起,自己不認識汪玲啊,汪玲就是從自己跟前走過,她也認不出。趕忙對出版社門衛說:汪玲老師來了,請告訴我一聲。門衛說:“汪玲在辦公室里頭啊。”
汪玲出來了,穿著樸素,安靜地微笑,鄰家姐姐般親切,沒一點著名作曲家的樣子,太普通了。她倆聊起話來,無一絲隔閡,沒陌生感,像多年老朋友再相逢,百分之百黏合度。
酈海英說,自己一直想要創作一個兒童歌舞“布娃娃”,孩子特別喜歡這個布娃娃,布娃娃也有情有義。她的布娃娃和孩子對布娃娃的愛糅合在一起,所以這個歌舞曲不要喊口號,而要柔軟、溫柔又美麗。
微笑的汪玲聽懂了嗎?
酈海英干脆再提要求:“我家就在你單位邊上,晚上可以到我家里一起搞創作呀!”
汪玲真的到了酈海英家:復興路553弄,二樓,30個平方米,正廳有溫暖的壁爐。矮小的汪玲,騎一輛24寸自行車,風風火火過馬路,穿弄堂,到了,捋著散亂的頭發,在樓下喊:“酈海英,我上樓來啦。”
酈海英歡呼,氣氛熱鬧。她還叫來擅長幼兒舞蹈的田鴻生,他們一起碰撞一起“瘋”。有時汪玲會不滿意,因為設計的舞蹈動作、編排氣氛和自己的音樂不搭。汪玲即便生氣,也不高聲說話,或以沉默顯示,有點冷場,澆滅了其他人心頭的火苗。此時,酈海英的丈夫便會端上熱騰騰的小餛飩。“吃小餛飩啦,暖暖胃,才能繼續創作好作品。”汪玲特別歡喜上海小餛飩。心情雀躍,氣氛回暖。讓汪玲快樂起來的美好食物還有:熱乎乎的大米粥、咸醬瓜、廣和乳腐——汪玲太好“哄”了。
《我的布娃娃》靚麗登場:“布娃娃,小妹妹,我的小寶貝,大眼睛,小嘴巴,你看她呀美不美。四方方,小花被,給你輕輕蓋,又溫暖,又漂亮,我問你呀愛不愛。布娃娃,真可愛,個個笑顏開,你愛我,我愛你,娃娃家呀多愉快。”
年終匯演,一炮走紅。
舞臺上,每個抱布娃娃的孩子,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個眼神,都活泛。看,布娃娃笑了,快給它喝牛奶;牛奶有點燙,拿起來要吹一吹,自己先來嘗一嘗。
周圍圍著一大圈其他幼兒園、小學的老師,看了,聽了,嘖嘖稱贊:這么美的歌聲,都融進孩子們愛的眼睛里了。
從此,酈海英抓住汪玲,幼兒園一有“新鮮素材”,隨即向汪玲“通報”,并提出“作曲要求”。汪玲笑瞇瞇,來者不拒,有求必應。
后來成為全國教育勞動模范的酈海英說:“沒有汪玲,哪會有我酈海英。”
汪玲說:“酈海英和她的幼兒園,是我創作的源泉。”
一個個為兒童創作的小作品,疊加起來,聳立成一座美麗大山。
一生只做一件事:為中國兒童寫好歌
一代又一代人說,他們是聽著汪玲的兒童歌曲長大的,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
多少年了,汪玲形象不變:戴一副眼鏡,從來不會發脾氣,話語輕悠,文質彬彬。除安靜走路外,她經常騎一輛24寸自行車穿街走巷,到幼兒園,去市區各個少年宮,下基層工廠,專心創作,培育兒童音樂各色人才。
汪玲1978年以后的住處,對面即是上海音樂學院。
“看上去,她就是一個絲毫不引人注目的弱女子。”不少人給汪玲這樣“定性”。
弱女子,卻被許多人當寶貝圍繞在她周圍。圍繞她的人,后來也成為兒童音樂家、合唱指揮家、作曲家、演奏家、兒童歌曲詞作家、幼兒舞蹈家。他們中有:金月苓(《我愛北京天安門》曲作者)、王以卓、楊存德、爍淵、田鴻生、張友珊……
我們回望:小朋友,小雪花,小月亮,小海螺,大白鵝,小枕頭,小鈴鐺,小蜘蛛……一個又一個,走進汪玲的兒童歌曲作品里。
汪玲創作的兒童歌曲,色彩繽紛——
《兩只小象》:“兩只小象河邊走,揚起鼻子勾一勾,就像一對好朋友,見面握握手呀握握手。”——小象可愛可親,音樂糅入云南少數民族特有元素;
《乘汽車》:“嘀嘀嘀嘀,媽媽帶我乘汽車,車上阿姨抱我坐。有位伯伯上車來,手里拿著大包裹,我把包裹接過手,讓它在我腿上坐。”——孩子有情,城市生活充滿互助與祥和;
《有只小燕子》:“有只小燕子,去年跌下窩,我把她送回窩里去,小燕子很快活。有只小燕子,今年來唱歌,帶著她的小寶寶,全家感謝我。”——“我”的愛心,小燕子的感恩,構成一幅美麗圖畫;
《拉拉勾》:“你也生氣了,我也生氣了,不理不睬,小嘴巴往上翹。你伸小指頭,我伸小指頭,拉拉勾,拉拉勾,我們又做好朋友。”——動感十足,情緒拉滿,小小友情重如山。
今天,93歲的汪玲說,我一生只做一件事:為中國的兒童,寫出他們喜歡的歌曲。
純潔的歌,優美的曲,給純潔的兒童,給五彩的世界。
原標題:《兩個小娃娃呀,正在打電話呀!作曲者汪玲今年已經93歲了》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云倩 題圖來源:90多歲的汪玲(右)和原中國唱片廠編輯交流 圖片來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鄭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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