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8年4月14日晚，中共中央組織局的主要成員李維漢，來到羅亦農家匯報工作。

明天將有幾個省代表來接頭，他們被安排到二個機關，你覺得哪個機關方便，你就去哪，剩下的我去。

羅亦農當時是組織局主任，還是組織部部長，他決定去戈登路機關。于是第二天，李維漢就去了南成都路機關。

羅亦農為什么選擇去戈登路？

因為主持戈登路機關的，是他以前的秘書何家興（其實叫霍家新，后來被誤傳），確實比較方便。

但是當天晚上，李維漢在去羅亦農家匯報接頭情況時，卻吃驚地發現，羅亦農出去之后，再沒回來。

李維漢從事地下工作多年，具有豐富的經驗，他立刻意識到出事了。于是趕緊通知了組織局三人小組的另一個成員，一直主持中共中央特科的周恩來。

其實李維漢的回憶可能有誤，因為那天去同一個地方，跟羅亦農接頭的鄧小平已經遇到險情，李維漢不該是第一個報告的人。

這就是《鄧小平年譜》中記錄的情況:

“4月15日（鄧小平）到戈登路望志里同羅亦農秘密接頭，談完工作剛從后門離開，羅亦農即因叛徒出賣被英國巡捕逮捕。”

鄧小平當時是中共中央秘書長，肯定不是外來的某省代表，他那天很幸運。

鄧小平跟羅亦農談完后，就從機關后門離開。他出門后他習慣性地看了看門口的補鞋攤，發現特科成員化妝的補鞋匠正向他傳遞危險信號，于是就迅速混入人群。

他再回頭看時，機關大門已經被巡捕暗探堵住，前后時間不過一二分鐘而已。

2

羅亦農是被英巡捕帶走的，同時被捕的還有中共山東省委書記吳鬃。

這里的要點是，羅亦農被捕的地點，其實就是霍家新的家。

巡捕的目標很明確，基本沒涉及其他人，包括霍家新夫婦，他們甚至沒翻抄文件。

所以這事就奇怪了。

巡捕是如何知道羅亦農來這里的？他們為什么不懂機關里的其他人？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進行搜查翻檢？

羅亦農是被跟蹤而來，還是被叛徒出賣？如果是被叛徒出賣，那會是誰？這是不是說明，最有可能的，是霍家新夫婦？

但是這事當然要查了再說。特科同時也需要了解羅亦農被捕后的情況，以便營救。

于是這項任務，就必然要落到特科實際負責人顧順章，和情報科科長陳賡身上。

特科情報科那時剛剛成立，陳賡也是剛來，估計主要還是要靠顧順章。

因為顧順章是位老上海，在特科還叫特務處的時候就在。他那時一面是老革命、工人運動的急先鋒，一面是上海幫會的活躍分子。他一直在用后一種身份掩護前一種身份，并用它去解決前一種身份遇到的某些難題。

這當然很有弊端，但也很有奇效。

因為舊上海幾乎可以說是幫會的天下，上海三大亨的勢力幾乎可以說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就是“國中之國”的租界也不例外。

幫會與租界的西探、華探關系密切，共同發財，而身為幫會活躍分子的顧順章，自然也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情報來源。

他有朋友，有線人，再不行的時候還可以用錢去買，那些巡捕、包探們可不管你什么黨，他們通常只有一個信仰，那就是錢。

但這也不是說陳賡發揮不了作用，他畢竟智勇雙全，早就是這方面的專家了。

毫不夸張地說，他的主業雖然是軍事，但他一定還是近代特工祖師爺級別的人物。

3

影視劇中大顯身手的都是行動科，但其實，特工工作的中心是情報，行動科往往只是執行者而已，情報科才是所有類似組織的靈魂。

所以說，特科行動隊（紅隊）后來能夠在上海灘這樣復雜的環境中，順利完成中央交待的各項重大任務，并響徹上海灘，是與情報科的努力密不可分的。

特科情報科，成立于1928年4月，周恩來之所以讓陳賡出任第一任科長，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對他非常了解并信任，然后是恰逢其時。

陳賡是周恩來的學生，這位能征善戰的勇將，早在1925年廖仲愷被刺時，就表現出相當的特工才能。

陳賡當時隨周恩來趕到現場，立刻指揮自己的連隊，在現場和周圍街道做了詳細調查，刺廖案的主兇之一，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抓獲的。

林直勉的被捉，使刺廖案的偵破逐漸有了頭緒，周恩來當時看到陳賡詳細豐富的報告，非常高興，他說：“我看你能成為中國的契卡。”

契卡即是克格勃的前身，世界上最著名的特務機構之一，不久后，陳賡果然被派往蘇聯學習特工工作去了。

他和顧順章是同學，他們幾個首先在伯力學習了偵探、審訊等知識，然后又到海參崴學習了暴動、劫牢、爆破、射擊、秘密通訊等技術，還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據說契卡情報部的布特卡將軍，當時對顧順章尤其欣賞，他說顧順章是中國的“卡莫”（俄國著名特工），顧順章、陳賡他們，都將具有一個整編師的戰斗力。

陳賡和顧順章回來后，正趕上“四一二”政變，但他們之后的待遇與經歷卻不一樣。

共產國際當時認為，中共的遭遇，是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造成的，所以中共很有必要在中央機關，增加工人階級的力量。

于是工人出身的向忠發和顧順章，一時之間就都成了寵兒。顧順章成了中央軍委委員，和新建立的特務處的負責人，向忠發則干脆成了中共中央政治局主席。（然后，他們就都叛變了……）

而早先在軍校擔任過孫中山警衛，在北伐時做過唐生智部第八軍特務營營長，又負責過周恩來保衛工作的陳賡，在南昌起義爆發后，只有兩個職位。

一個在起義部隊政治保衛處，一個在二十軍第三師第六團。他在最艱難危險的時刻，好歹混上個一營營長。

陳賡來上海，其實正是因為那次帶兵打到贛南會昌時，左腿負傷。

那可不是一個小傷，在香港都治不好。

4

陳賡是1927年10月來上海的，已經很接近于特科成立的時間。組織當時把他送進了著名的，位于公共租界愛多利亞路的牛惠霖骨科醫院。

牛惠霖與弟弟牛惠生都曾留學海外，骨科技術大大有名，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思想進步，同情革命，而且還是宋慶齡的表兄弟。

這當然是出于安全和技術的雙重考慮。

但是牛氏兄弟的醫術沒得說，這個安全問題卻不是他們可以做主。

先說說陳賡治療的事。

陳賡的腿傷很嚴重，他在行軍途中所接受的治療不但很差，還被接錯了位。因此陳賡剛來的時候，醫院就告訴他，你只要截肢了。

截肢可以活命，這是上上之選，可是陳賡不干。他是要腿不要命。

陳賡當時只是二十多歲，他當然不想殘疾一生，靠別人照顧，況且他還有那么崇高的一個理想。

陳賡的態度很堅決，于是最終妥協的，就只能是牛氏兄弟。

他們為陳賡精心準備了一個手術方案，大膽地將傷腿重接，結果陳賡就又能奔跑了。

所以說，醫生的話，有時候不能全信。

再說說安全的概念。

牛氏兄弟當然會盡力保護陳賡，但那是醫院。

牛惠霖醫院這么有名，受了骨傷的人當然都想到這里來治，你是醫院，不是戰場，肯定不能分陣營。何況這還是敵占區。

所以陳賡腿傷逐漸好轉的時候，牛惠霖醫院就又轉來了一位國軍的團長。而這個團長，偏偏也是黃埔軍校畢業，并認識陳賡。

于是機警過人的陳賡，就趕緊避之大吉了。行動之快，都沒顧得上跟牛氏兄弟打招呼。

陳賡離開醫院后，治療當然就沒那么方便，他暫時哪也去不了，而周恩來當時正準備創建情報科，所以就決定把他留下了。

你本來就是把好手，這都是革命工作，這事就交給你吧。

陳賡就是這樣進入特科的，結果情報科四月份剛一開工，就遇到了羅亦農被捕事件。

5

羅亦農的被捕，非同小可，顧順章和陳賡接受任務后，立刻展開調查。

他們很快就通過巡捕房的內線，得到第一個線索。

跑到巡捕房告密的，是一個漂亮女人，能夠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德語。

這個女人自稱她手里有350多個中共黨員的名單和地址，而且還大多是參加過南昌暴動的重要人物。

她的要求不高，那么大一張名單，就要五萬美元，和兩張去德國的護照。因為這是比翼雙飛的業務……

顧順章和陳賡什么人啊！這已經足以使這兩個特工天才，心如明鏡。

這是一對夫婦。這對夫婦有條件掌握那么多中共黨員的情況。

霍家新的妻子賀治華很漂亮，有留洋背景，她最擅長的，正是英語和德語。

他們夫婦從莫斯科東方大學回來后主持的這個機關，是組織局的中心機關，專門負責聯系南昌起義后，由潮汕、香港輾轉來滬的同志，為他們安排新的工作。

所以叛徒不是這兩個人還能是誰？他們手中掌握的秘密何止是這些！

問題相當嚴重、緊急了，顧順章與陳賡趕緊上報。周恩來其實早就懷疑這對夫婦，但他給出的指示是，馬上以保護的名義將霍家新夫婦遷移，等證據確鑿后再行處置。

遷移的目的是為防止二人逃跑，泄露更多的秘密，但這里有更特殊的慎重。

因為賀治華不是一般人，周恩來內心里大概還存有希望。

所以他強調說，此事關系到這兩個人的政治命運，不能僅以懷疑就處死二名同志，必須要證據確鑿。

6

周恩來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就認識賀治華了。她是朱德帶來的，一面勤工儉學，一面跟著從事革命活動。

賀治華以前是四川開江女中的教員，早就外語流利。她去法國的時候19歲，據說是因為她父母很看好朱德，就把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他了。

而朱德那時候得到消息，以為他的妻子陳玉珍真的已經被軍閥殺害。

朱德在法國依舊很活躍，他是因為參加演講，被驅逐出境的，也就是24小時內必須離境那種。

朱德當時本來只有回國而已，但賀治華已經臨近預產期，不適合長途跋涉，所以組織就安排他們夫婦走海路，去了蘇聯。

一個在莫斯科郊外的農莊待產，一個去莫斯科大學學習軍事。

但是他們其實在那時候就已經志不同道不合了，只是因為孩子問題，才暫時沒有分開。

朱德是40歲有的這個孩子，所以就起了個小名叫“四旬”。朱老總敦厚之人，要的就是樸實無華，但是賀治華認為太俗，所以孩子就又有了另一個小名，叫“飛飛”。

他們的分歧其實表現在很多方面，而這個孩子就是后來的朱敏。

朱德中年得子，當然很高興，他們離婚后，因為孩子太小，就先由母親撫養。

后面朱德回國，生活動蕩，無法顧忌，賀治華愛上革命青年霍家新，有了新家，于是賀治華的妹妹，就千里迢迢來蘇聯，把孩子接走了。

朱敏的姨媽也是共產黨員，但跟姐姐大不一樣。她把朱敏接到成都后，一直說是自己的孩子，后來被特務抓走，也打死只有一句:

我不認識朱德，這是我的孩子。

朱敏是姨媽和外婆養大的，她們視如己出。1938年，周恩來和鄧穎超去成都接朱敏，外婆舍不得，不給。老太太直到1940年，看報紙覺得風向不對，女兒又被特務抓走，才趕緊讓朱敏離開了。

那一次，是鄧穎超一個人去成都接走的。

霍家新夫婦在早期還是很革命的，所以回國后，就進了中央機關工作。

賀治華還曾經與鄧穎超、蔡暢等先驅人物結拜，號稱中央婦委“八姐妹”。

朱德的入黨介紹人，是年輕的周恩來，兩個人感情深厚。賀治華是朱德的前妻，朱敏的母親，還是著名的“八姐妹”之一。

所以，誰能想到她鬼迷心竅，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呢？周恩來一面不會給她逃走的機會，一面也可能希望她不是那個人。

7

然而，事實是確鑿的。

霍家新夫婦首先是一對貪圖享樂的夫婦。

這大約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吃飯總想吃點好的，穿衣總想穿點貴的，時不時還想去舞廳、歌廳什么的嗨上一晚。

這在和平年代當然不算什么，但在那時就危險了。

因為我們想吃好喝好，可以去工作，去賺錢，我們沒有特殊任務。

而他們是干革命的。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做出的選擇不同。他們要享樂，可以不革命，他們要革命，就不能要享樂。

特殊環境下，革命不是普通工作，并沒條件隨便跳槽，“跳槽”都是有交換的，大多數時候是以出賣為代價。

實際上單純一個追求享樂，就已經使霍家新夫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他們居然把同志和戰友的性命，當作聚寶盆。

另外，“四一二”政變之后，中共的處境非常艱難，這也是霍家新夫婦叛變的原因。

不過那時候，自動脫離，跑得沒影的，其實大有人在，但是很多人跑就跑了，卻拒絕危害他人。

而且這樣的人，并沒有受到任何制裁。霍家新夫婦錯就錯在，把個人享樂的發財夢，建立在出賣組織和同志上了。

這里沒有威逼利誘，沒有刑訊逼供，就只是為了自己，就能不顧別人死活，哪怕是跟他們朝夕相處，曾經很親密的人。

這種人，當然遠比受不過酷刑而叛變的人可怕、可恨、無恥。

而特科后面的調查結果是:

霍家新夫婦商量好之后，就鋌而走險了。

于是賀治華就偷偷來到巡捕房，與巡捕房開始了秘密交易。

賀治華的話當然使巡捕房興趣濃厚，可是巡捕房對這樣大的一筆買賣也心存懷疑，覺得不大可能。

他們因此就要求賀治華先提供一個名單，以證實她確實有這個能力，于是賀治華就先把羅亦農供了出去。

羅亦農是霍家新夫婦獻出的見面禮，這是第一個因為他們被捕的人，也是最后一個。原因據說是羅亦農曾經多次批評他們作風不正。

而且據說，此事霍家新的女傭也參與了，是她在羅亦農來了后，出去跟巡捕打的招呼，只是沒聽說對她有什么處置。

其實霍家新夫婦和巡捕房這事做得挺蠢。

他們直奔羅亦農而去，是為了造成專為一人而來的假象，但他們反常的抓捕方式（不搜文件之類），霍家新夫婦與羅亦農的關系，以及賀治華的特征，都足以引起懷疑。

反正不管怎么說，霍家新夫婦確實是叛變了。證據一旦確鑿，那么剩下的事也就好辦了。

羅亦農出事后的某個晚上或早晨，上海一家小旅館外忽然鞭炮齊鳴。

鞭炮聲過去之后不久，巡捕房就接到報案，巡捕們趕過去一看，霍家新夫婦倒在血泊之中，都挨了槍子。

不過此事的結果是，霍家新當場斃命，賀治華僥幸活了下來。她瞎了一只眼睛，從此不知所蹤。

有人說，她后來嫁給了一個農民，在快解放時病死了，未知是否是江湖傳說。

但她在挨槍前交出了全部名單，確鑿無疑，在其后沒膽再去告密，確鑿無疑。錢這玩意兒，要有命花才行。

8

特科在偵破、懲處內賊的同時，對羅亦農也進行了積極地營救。

特科對在租界被捕的同志，一般采取以下幾種營救辦法:

一是聘請大律師為其辯護，洗脫罪名；二是活動巡捕房的關系，花錢釋放；三是使用武裝力量伺機解救。

羅亦農是著名的共產黨領袖，聘請律師這種辦法顯然是行不通的。而巡捕房那邊索價太高，又不太可信，所以特科經過一再權衡，就確定了武裝營救的方案。

也就是在羅亦農被引渡到淞滬警備司令部的途中下手。

可是國民黨那一次已經有所預料，所以就改變了預定的引渡時間，提前把羅亦農解到了淞滬警備司令部。

他們甚至也沒給后續營救留下機會。

國民黨勸降不成，就不經審訊，把羅亦農押到上海西郊槍殺了。

羅亦農從被捕到被殺，只有短短的六天時間，而他在淞滬警備司令部，只待了不到三天。

羅亦農前妻在蘇聯溺水身亡，那年元旦，他剛剛與李文宜結婚。

羅亦農犧牲后，上海《申報》曾經發文說：

臨刑前的羅亦農，“身穿直貢呢馬褂，灰色嗶嘰長袍，衣冠甚為整齊”，“態度仍極從容，并書遺囑一紙”。

那是一首絕筆詩，氣概也是非凡:

“慷慨登車去，相期一節全。殘軀何足惜，大敵正當前。”

當年26歲的羅亦農，跟周恩來感情很深。他犧牲的當晚，周恩來化裝去見了李文宜。

周恩來罕見地捶胸頓足，大哭一場。他因為怕人聽到，就把臉埋到臉盆的水里哭。一邊哭，一邊洗。

羅亦農的前妻生下一個孩子，在羅亦農犧牲后被外婆帶走。10年后，抗戰爆發，周恩來專門派人去成都找到了他。

他一直跟著外婆漂泊，他就是后來成為中國著名水利專家的羅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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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鴉

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