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人
我對姜文有著各種各樣的情感,其中貌似微不足道的一點,是他把十七年銀幕上的幾大惡人,都請到了他自己的電影。
如方化之于《陽光燦爛的日子》、陳強、陳述之于《鬼子來了》。印象中,那是他們最后在銀幕之上的閃光,卻依舊光彩奪目。
《陽光燦爛的日子》
這三位再加上葛存壯和劉江。是中國觀眾最為熟悉的五大惡人。
《鬼子來了》
十七年期間(1949-1966),還有項堃、夏天、程之、周文彬、王秋穎、李孟堯、李林,李頡、方輝、王孝忠、管宗祥、安震江和李景波。
這幾位的表現,有時并不輸于前面的五位。而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石揮的《姐姐妹妹站起來》、謝添的《六號門》和李緯的《51號兵站》。他們壞的很天然,是越得體是越要失去最后的體面。他們不僅僅是要襯托正面的人物高大亮,他們自能去經營自己的角落,而懶得顧全他人的生死。
《姐姐妹妹站起來》
改革開放后,中國銀幕已經很難出現像樣的反派了,陳強之子陳佩斯、葛存壯之子葛優本來可以完全繼承乃父的衣缽,他們也曾經這樣做過,但都主動放棄了。當時的文藝思想,也包括現在的創作理念,都不太愿意去塑造純道德意義上的正反兩面。壞到入骨、壞到不自知、壞到逮到機會就要為非作歹的惡魔基本淡出了中國銀幕。
「十七年電影」中的反派人物,你可以說他有著為實現社會訴求的臉譜化傾向。而1978年之后的反面人物是臉譜上的,有時頂多是個背景,是一個活的道具。這樣的人物,真要鮮活起來,只能在中國電視上能嗅聞到他們那些冰冷的氣息。
第一個想到的人物是丁勇岱出演的白寶山,這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他手上有十余條人命,其中五名是警察。由中國探案劇的重要開拓者陳國軍執導的這部電視劇《末路》,又名《中國刑偵1號案》。
《中國刑偵1號案》
丁勇岱演得樸拙,甚至有些平易近人,但又有北方農民所特有的果決。他演的不是激情式犯罪,而是無差別的行兇。不是視殺人如兒戲,而是將殺人當做再正常不過的生活練習。又能如走路觀景般,毫無心理負擔和道德焦慮的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他自己建立了一個世界,然后對另一個世界不屑于顧。
《中國刑偵1號案》
有必要說一下,1990年代,中國熒屏上刮起了一股紀實類犯罪片熱,全部取材真實案例,辦案人員也以真名真姓真面目出現。
首開先河的是著名導演陳勝利的《九一八大案》紀實,但真在此類型電視劇上有極大建樹的還得說是劉曉慶的前夫陳國軍,他的另一部紀實性電視劇《犯罪升級》也屬寶藏型的精品。也不知道傳聞是否屬實,這種過于清晰如檔案般的涉案劇被紛紛叫停。
《犯罪升級》
最后續上這一脈的高群書和柏杉聯合執導的《命案十三宗》。也有人說這是一部心理劇,但與《末路》的殺人如履平地相比,基本由素人完成的《命案十三宗》,都屬激情犯罪。你不會憎惡或恐懼于那些犯罪分子,你只會擔心,你自己離犯罪只有一步之遙。因為你也欠過錢、欠過情、被人無端的冤枉,僅有的一些小愿望也屢屢碰壁。
《命案十三宗》
總有那么一二刻,你拿這個世界沒有辦法,世界好像對你一直沒有什么好臉色。你的腦血一時供應不足,你眼睛就開始起急,手也就跟著不聽使喚。
新聞記者出身的高群書對涉案題材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他有太多的影視劇,直到今天,因種種原因,仍未見天日。而讓他在電視劇領域有一席之地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征服》。
《征服》
那個在很多影視劇里大跑龍套的孫紅雷,因劉華強一角,一躍成為一線明星。這一形象直到今天,仍被人以各種方式進行懷念。孫紅雷的這一形象,既接地氣,又迎合了人們對悍匪類英雄化的想象。
他的殘忍和不忍完成了此類形象包裝的,精神意義的標配。也就是說孫紅雷塑造的劉華強,是有偶像光環的。少年看到了他的快意恩仇,少女領略其柔情深埋,更多的人,從他的身上,看到了江湖二字在現代都市里,仍然有其浪漫的一面。
《征服》
人們從《征服》里感受到港片最有群眾基礎的,江湖氣的一面。也難怪,孫紅雷后來與徐克、杜琪峰屢屢合作,繼續揮灑他的江湖氣。
如果說,陳勝利和陳國軍所執導的紀實涉案劇,帶有強烈的草根氣息。那么2001年,根據張成功的兩部小說改編的《黑冰》和《黑洞》,則富于精英犯罪的意味。
王志文扮演的郭小鵬出口成章,沒有他不懂的道理,沒有他規劃不了的計劃。
《黑冰》
陳道明扮演的聶明宇雖不茍言笑,他總愛戴副白手套,心情一好一壞之時,還會拉上一段手風琴。
《黑洞》
這兩位犯罪精英都各有各的風度翩翩,甚至還染上了一些小資情懷,并極具造型感。王志文是不相信自己有什么未來可言,聶明宇則在懷緬他那還算光榮的歷史。
和孫紅雷扮演的劉華強一樣,他們這二位出演的反派,也一樣有著反英雄化的傾向,都惹人憐愛,甚至是會讓人扼腕嘆息。郭小鵬是因巨大的童年陰影,而對社會不抱任何幻想。
《黑冰》
而聶明宇則因自己的不舉,而無法對整個世界生發出實質性的愛意。若真論窮兇極惡的話,他們是遠比不上丁勇岱扮演的白寶山。他視他人生命如草芥時,是不會給自己找絲毫行為邏輯的,殺人就是殺人,跟殺一只狗殺一只豬,沒有任何區別。
而王志文和陳道明出演的這兩個形象,還是太過多愁善感了,也許正因如此,他們在觀眾的腦海里一直有所回響。
《黑洞》
突然想起,世界電影史上的第一惡徒,即《復仇在我》中緒形拳出演的榎津嚴,他的殺人動機,自是能尋到父權陰影以及日本戰后的精神凋零。
但他身上未經規訓的動物性并非完全的時代震蕩和文化傳統所能一言以蔽之的。殺人這件需極大勇氣才能完成的作為,在榎津嚴這兒,卻成為他逃避現實的行為方式。
《復仇在我》
也就是說,他越強調,也就越軟弱。這是國內影視劇所沒有涉及到的一個重大盲點。我們的作為,常常是涂脂抹粉,而很難將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進行交接,然后看到它們如同骨肉分離般,流著冰冷的血。
這方面,墨西哥影片《深深的腥紅》,那對魔鬼鴛鴦舉起屠刀時,滿臉都是淚。不拍出殺人者的自我成全和自我滿足,就不是好的犯罪片,這樣才能與法律和道德所共同組建的社會規范,形成一條永不接壤的平行線。
《深深的腥紅》
寧理在《無證之罪》中出演的李豐田,稍稍有一定這樣的特色。他是如動物般具備條件反射般的超能力,也如動物般具備極其敏感的嗅覺。一旦危險近身,便迅速起跳,并迅速置對方一死地。仔細觀察李豐田的殺人行為,很多時候都是被動犯罪。我們可以把他理解為,他一直是各方勢力所不曾留意的一件獵物。
《無證之罪》
寧理演出了人物的動物性,多年之后,也終于有了一個殺人狂能和白寶山遙相呼應。他對別人無情,也對自己無情,他用硫酸洗掉了自己手上的指紋。痛疼在此刻,像極了他最親密的朋友。略感不足的是,人物還是稍欠層次感。
寧理出演的《對手》,扮演特務頭子林彧也是一樣的冷靜從容,他將每個人當做自己的敵人,包括他曾經的戰友和戀人,甚至是自己的女兒。只有在聽鄧麗君的歌聲時,才能稍稍動一下凡人之念。
《對手》
與寧理在《無證之罪》中搭檔的秦昊,也因在《隱秘的角落》出演一殺害岳父母的女婿張東升,而被人們所牢記。伴隨著主題曲《小白船》一起蕩漾的是網民們自制的臺詞「我們爬山去吧」。但全劇比殺害雙親更駭人聽聞的陰影還是因種種原因,而未能實現。全劇所涉及到的惡,也只能到此為止。
《隱秘的角落》
最后,我想說一下,我個人心中華語電視劇中的最佳反派,那便是由韋家輝創作出來的,《大時代》中的丁蟹。這一形象高度具備文學的典型性,又再自然不過地兼具市民趣味。
他真心地對人施恩,又能將每一次施暴視作不得已而為之。他大字不識卻又滿口仁義道德,他以極其殘忍的方式安慰別人,卻把最大的撫慰留給了他自己。他好像總能處在不自知的狀況下去行惡,卻以更渾沌的體貌去為善。他自以為他和真理、正義和好運是一伙的,他妄圖感天動地,天地也就真的被他所感動。
《大時代》
在丁蟹的身上,我們膽戰心驚地見識到了,愛本身就是付出必須要和回報掛鉤的交換,就是視他人感受如無物的榨取,是比死亡更冷的不眠不休。這樣的電視劇形象,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們這邊,心軟常常連累著手軟,手一軟,你去描畫這類的人物時,就很難入木三分。
我們好像比那些犯罪分子,還要害怕人性黑暗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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