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脫下軍裝的第三個年頭。坐在人才市場冰涼的塑料椅上,我望著手里被折了三次的簡歷,突然想起兩年前第一次來這里的場景——那時候我總習慣把襯衫領子熨得筆挺,現在這件灰藍色短袖的領口已經有些松垮。
二十年的部隊生活像被按了快進鍵。記得那天在轉業安置表上簽下"逐月領取退役金"時,我的手特別穩。參謀長老李勸我再想想:"市里給的正科級崗位,多少人擠破頭呢。"我笑著謝絕了他的好意,滿腦子都是妻子念叨了三年的學區房,還有女兒要上初中的事。
頭半年過得像場美夢。拿著安家費付完首付,每天接送女兒上下學,周末帶全家郊游。直到銀行短信提醒賬戶余額時,我才發現存款數字縮水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妻子開始悄悄做微商補貼家用,有次撞見她蹲在樓道里打包發貨,紙箱上還印著我部隊轉業時帶回來的迷彩膠帶。
第一次求職就碰了釘子。市城投公司的面試官翻著我的履歷直皺眉:"王中校帶過三百人的隊伍?可我們項目部只需要管五六個技術員。"那個掛著"綜合管理部副經理"頭銜的崗位,最終給了一個90后的小姑娘。她遞名片時我注意到,指甲蓋上還黏著沒撕干凈的閃片。
去年夏天進的城建集團算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董事長是轉業前輩,破例讓我這個沒證件的當了工程監理??商焯煸诠さ睾桶ゎ^扯皮的日子,比帶新兵連拉練還累心。有天因為驗收標準和施工方吵紅了臉,第二天我就把辭職信拍在了人事科長的桌上。
現在書桌上的備考資料摞得老高,二級建造師的教材還卡在第三章。手機里存著七個求職APP,最近投出去的簡歷連已讀回執都收不到。上周面試保安主管,對方說要45歲以下的,我站在電梯里對著鏡子數白頭發,正好數到第七根時,電梯門開了。
戰友群里倒是熱鬧得很。老趙在稅務局管食堂采購,上周還曬了新換的帕薩特;小劉在街道辦負責退役軍人事務,每天的朋友圈都定位在不同社區。他們偶爾問我近況,我都回個咧嘴笑的表情包——就像當年在演習場被毒日頭曬脫皮時,還要沖著鏡頭比大拇指那樣。
醫院繳費窗口的隊伍總是特別長。上個月帶父親做心臟支架手術,刷完卡才發現退役金賬戶只剩四位數。護士拿著單子出來說還要補繳兩千七,我摸遍全身口袋才湊出八張紅鈔票,最后在自助機上用花唄付清了尾款。
夜深人靜時我常盯著天花板算賬:女兒三年后上高中,補習費每月至少三千;父親后續治療費像無底洞;物業費又漲了,停車位租金該交了...這些數字在腦子里滾成雪球,壓得人喘不過氣。有回夢見自己又穿上了軍裝,醒來發現手心全是汗,床單濕了碗口大的印子。
最近開始跑網約車,導航里機械的女聲比連長喊口令還勤快。昨天接到個去開發區的單,乘客是帶著安全帽的工地小伙。等紅燈時他接電話說"監理今天又來找茬",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抖得厲害,差點闖了紅燈。
前天在退役軍人事務局遇見個海軍轉業的老哥。他攥著傷殘證蹲在花壇邊抽煙,說領了"逐月"才知道舊傷復發不能走醫保。煙灰掉在他磨破的褲腿上,我想起自己檔案里那摞嘉獎令,突然覺得燙手。
這三年我總算明白了幾件事:轉業安置表上的簽字比射擊考核更需要定力,地方上的"綜合管理"和部隊的"統籌協調"壓根不是同個概念。那些覺得轉業不自由的戰友,怕是沒試過凌晨三點在網約車后座啃冷包子;以為"逐月"能躺平的兄弟,可能還沒經歷過坐在醫院走廊算手術費的滋味。
昨天女兒班主任來家訪,說孩子最近上課總走神。等老師走后,女兒紅著眼睛說同學笑她爸爸是保安——雖然我現在連保安都沒當上。我摸著她的頭說爸爸在考很重要的試,說完自己先紅了耳根,當年在新兵面前訓話都沒這么心虛。
手機突然震動,是獵頭推來的倉庫管理員崗位。我盯著招聘要求里的"45歲以下"看了好久,截屏時不小心按到相冊,彈出上周拍的父親輸液的照片。窗外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我想起新兵連第一次跑五公里的那個秋天,落葉也是這樣追著膠鞋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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