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投——!”
班長李猛粗獷的吼聲如同炸雷,震得新兵小李耳膜嗡嗡作響。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破胸腔。可那只攥著教練彈的手,卻像被無形的鐵鏈死死焊在褲縫邊沿,紋絲不動。汗水沿著鬢角小溪般淌下,咸澀地滲進嘴角。
眼前三十米外那個醒目的白色投擲圈,此刻在熾熱陽光下扭曲變形,仿佛一張無聲嘲弄的臉。身后隊列里戰(zhàn)友們壓低卻焦灼的加油聲,嗡嗡地鉆進耳朵:“小李,扔啊!”“別怕,用力甩出去!” 每一次鼓勁都像鞭子抽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教練彈最終脫離他汗?jié)窕伒闹讣猓瑓s只滾落在腳前不足五米處,揚起一小團卑微的塵土。橡膠外殼在滾燙的地面上無力地彈跳了兩下,徹底不動了。
這是第八次了。同樣的口令,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結(jié)果。那枚小小的綠色教練彈,在他手里重逾千斤,滾燙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失敗,都像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訓練間隙,李猛皺著眉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小李:“你胳膊是面條做的?還是腦子進了水?教的動作要領全喂狗了?” 小李的頭深深埋下去,不敢接觸班長那幾乎能剝掉他一層皮的眼神,只死死盯著自己沾滿灰土的解放鞋尖。
熄燈號早已響過,營房里鼾聲四起。小李卻睜著眼,直挺挺躺在硬板床上。黑暗中,白天訓練的場景如同永不散場的電影,反復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那枚一次次墜落的教練彈,班長恨鐵不成鋼的斥責,還有戰(zhàn)友們盡力掩飾卻依舊流露的失望。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適合這身軍裝。這念頭剛冒出來,立刻被他狠狠掐滅,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恐懼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滯澀。他偷偷抬起右手,在黑暗里徒勞地模仿著揮臂動作,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顯絕望。
李猛沒放棄。他揪著小李一遍遍加練,從最基礎的揮臂、轉(zhuǎn)體、蹬地,分解動作練到肌肉麻木。訓練場上,小李的動作在班長強壓下似乎流暢了許多,可只要教練彈一入手,那無形的枷鎖便瞬間鎖死他的關節(jié),僵硬感再次蔓延全身。
“你到底在怕什么?!”李猛終于爆發(fā)了,聲音里帶著被反復折磨后的沙啞和不解,“那是個死疙瘩!它咬不死你!” 小李嘴唇劇烈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僵局被連部指導員打破。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悄悄請來了旅里負責心理疏導的徐干事。
徐干事沒帶小李去肅穆的咨詢室,而是隨意坐在訓練場邊的樹蔭下,像拉家常一樣聊著天。話題漫無邊際,從小李入伍前的生活,到家鄉(xiāng)的風物,甚至他小時候最怕什么動物。小李緊繃的神經(jīng)在溫和的語調(diào)中慢慢松弛下來。
一個看似隨意的細節(jié)卻讓徐干事的目光銳利起來——當話題無意間觸及“爆炸”這個字眼時,小李身體瞬間掠過一陣難以抑制的輕顫,目光下意識地死死盯住訓練場遠處那片標示著“未爆彈處置區(qū)”的禁區(qū),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懼。
“來,小李,放松。看著我的手指。”徐干事的聲音平穩(wěn)而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引導小李做了一套簡單的視覺追蹤和放松練習。當小李陷入一種淺度放松狀態(tài)時,徐干事用極緩的語速問道:“告訴我,在你過去的記憶里,有沒有哪一次,巨大的聲響或者火光,讓你感到特別害怕?”
小李緊閉的雙眼眼皮劇烈跳動起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變得粗重。一個塵封多年、刻意遺忘的畫面,如同沉船的殘骸,被強行打撈上岸——幼年時村頭采石場那聲震耳欲聾的悶響,騰起的巨大煙塵,還有父親被人從碎石堆里扒出來時那條血肉模糊、再也沒能復原的腿……以及那揮之不去的刺鼻硝煙味和濃烈的血腥氣。
原來那深植骨髓的恐懼,并非源于這小小的教練彈,而是童年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在靈魂深處烙下的慘白印記。手榴彈脫手瞬間那微小卻清晰的金屬撞擊聲,成了喚醒沉睡巨獸的鑰匙。
這隱秘的創(chuàng)傷被小心翼翼地挖掘出來,暴露在陽光下。徐干事和李猛沒有責怪,只有了然和更深的責任感。針對性的脫敏訓練悄然展開。小李被允許在無人的角落,反復聽各種強度的爆炸聲錄音,從極其微弱開始,逐漸適應。他一次次地拿起那冰冷的教練彈,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感受它的重量、形狀、溫度,嘗試著與它建立一種新的、非創(chuàng)傷性的聯(lián)系。
改變是緩慢而艱難的。每一次拿起教練彈,那源自心底的寒意依舊會瞬間竄起。但小李不再逃避。他咬著牙,在班長鼓勵的目光里,在徐干事溫和的引導下,一次次對抗著那源自童年廢墟的恐懼本能。他學會在恐懼襲來時,將注意力死死錨定在動作要領上——蹬地!轉(zhuǎn)體!揮臂!送胯!每一個口令都成為對抗內(nèi)心風暴的武器。
當季度考核來臨,天空陰沉得如同灌滿了鉛。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訓練場很快變得泥濘不堪。輪到小李時,雨水早已將他澆透,迷彩服緊貼在身上,冰冷沉重。
風雨聲中,班長李猛的口令如同穿透雨幕的號角:“三!二!一!投——!”
小李站在投擲線后,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泥土腥味的潮濕空氣。童年那聲恐怖的巨響和父親痛苦的臉在腦海中再次清晰閃過,帶來一陣熟悉的眩暈和肌肉的僵硬。這一次,他沒有退縮。他猛地閉上眼,將全部力量灌注于右臂,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一聲混雜著痛苦與決絕的嘶吼,將手中那枚沉重的教練彈狠狠擲向雨幕深處!
綠色的彈體撕裂雨簾,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遠遠飛越了三十米線,重重砸在優(yōu)秀區(qū)域的泥水里,濺起老高的水花!
泥濘中一片寂靜。只有嘩嘩的雨聲。幾秒鐘后,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戰(zhàn)友們沖上來,濕漉漉的臂膀狠狠拍打著他,泥水四濺。小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大口喘著粗氣,目光穿過雨幕,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那象征著成功的投擲圈。那沉甸甸的、幾乎壓垮他的恐懼枷鎖,在風雨中被這奮力一投,砸開了一道裂縫。
十年光陰,足夠讓一個連教練彈都投不出去的孱弱新兵,脫胎換骨。西南某特種作戰(zhàn)大隊訓練場上,空氣因高溫而扭曲。一群精悍的特戰(zhàn)隊員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場中那個皮膚黝黑、眼神銳利如刀的教官身上。
“核心不是蠻力!是腰腹帶動全身的瞬間爆發(fā)!蹬轉(zhuǎn)送!一氣呵成!像這樣!”教官的吼聲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只見他身形舒展如獵豹,左腳猛力蹬地,腰胯帶動身體流暢而暴烈地旋轉(zhuǎn),右臂揮出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殘影——
“嗖!”
手榴彈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如精確制導般飛越令人咋舌的六十多米,狠狠砸在遠處代表“高危目標”的圓心區(qū)域,騰起一片煙塵。動作行云流水,力量感與精準度完美結(jié)合,引得隊員們一片由衷的低呼。
“看清沒有?!你們差的不是力氣,是這里!”教官重重拍打著自己的腰腹位置,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斗志的臉龐,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沒人知道,眼前這個能用左手投出六十米、被隊員們敬畏地稱為“人形迫擊炮”的魔鬼教官李振峰,當年在新兵連,曾是個連續(xù)八次把手榴彈扔在腳邊、被絕望和恐懼死死扼住喉嚨的“墜彈兵”。
命運如此吊詭。那些曾讓你在泥濘中掙扎、幾乎窒息的恐懼,一旦你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將它奮力擲出,它反而成了助你飛得更高更遠的沉重砝碼。從深淵到巔峰,需要的不僅是一次投擲,而是無數(shù)次與自我搏斗的勇氣淬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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