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倫,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哲學學院中國哲學教研室主任,博士生導師,上海市中西哲學和文化比較學會副會長,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國外社會科學》雜志特約編委,《當代中國哲學叢書》主編。2004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任東南大學中西文化研究交流中心客座教授、北京大學客座教授、臺灣輔仁大學客座教授、德國特利爾大學客座教授、黑龍江大學兼職教授。
中國哲學從一開始就沒有走西方哲學知性概念思維的路數,而是走了一條獨特的象概念的思維道路。中國哲學奠基性的基本概念,就都有象概念的特點,陰陽概念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與五行一樣,陰陽概念出現得很早,而且也是很多人只是在一般意義,而非哲學意義上談論陰陽,也就是沒有把它當作哲學概念來使用。作為哲學概念的陰陽,最初集中出現在《周易》中。八卦以乾坤為首,乾坤本是一個典型的象概念,但它又是一個純粹抽象的概念,很難從它聯想、意象、象知什么。所以《周易》一開始就用陰陽的意象來分別說明乾與坤(乾卦純為陽爻,坤卦純為陰爻)。“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揮于剛柔而生爻,……”但就爻分陰陽而言,也未嘗不可說乾坤乃陰陽的進一步抽象。《系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這是明確表示,中國哲學的基本概念和最高概念——道,是由陰陽組成的,陰陽是它的兩個構成要素;但陰陽合稱就是道本身。
什么是陰陽?最簡單也是最常見的回答是,這是一對從日照的向背而來的范疇,就像道是從“路”而來一樣。但這根本沒有回答陰陽為何的問題。首先,陰陽不是一對范疇,而是一個范疇。陽和陰不能單獨作為哲學范疇用,在哲學上,它們只是作為構成陰陽這個概念的環節才有意義。朱熹早就表明了陰陽是一個概念:“天地間只有一個陰陽。”“陰陽雖是兩個字,然卻只是一氣之消息。”所以絕不能將陰陽理解為“一對范疇”。陰陽是一個概念,但有兩個開啟不同向度、承擔不同功能、互補互滲的構成環節。我們可以將陰陽作為一個概念看,但也不應該忽略它結構的二元性:“陰陽做一個看亦得,做兩個看亦得。做兩個看是‘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做一個看只是一個消長。”朱子的這段話說的其實就是這個意思。陰和陽不能分開作為單獨孤立的東西來說,因為“獨陽不生,獨陰不成”。
《易經》中本無陰陽之說,是《易傳》將陰與陽的概念引進《周易》系統:“一陰一陽之謂道。”并將陰陽兩概念與乾坤兩概念掛鉤:“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本指日照向背,并非抽象的哲學概念,但當古人把它們解釋為氣時,實際已經把它們變成了哲學概念:“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在《左傳》所記醫和說的這段話里,“氣”顯然并不是指知覺意義上的氣體之氣,因為陰、陽、風、雨、晦、明六者中只有風才是現在人們理解的氣,其余五者根本都不能說是氣,而且這六者彼此之間差異也很大(至少在知覺上),因此,此處之“氣”是一個解釋性的哲學概念,用來指決定事物正常秩序的元素,這樣它們才會“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易經》中還沒有作為哲學意義的陰陽概念,是《易傳》將被理解為氣的陰陽概念引入《周易》系統,使之成為《周易》哲學的主要概念,以至于《莊子》有“《易》以道陰陽”(《天下篇》)的說法。
按照這個說法,陰陽是《易》所要論述的主題。作為哲學著作而不是單純的卜筮之書的《易》,以揭示宇宙造化為宗旨,但這不等于就是宇宙論。自古以來,就有人從宇宙論(這個術語是近代引進的西方哲學的術語)的角度來理解《周易》。《周易》中的有些話如不仔細辨別的話的確很容易將它理解為一種宇宙論,如《系辭》的這段常為人所引用的話: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要想不把它理解為宇宙論是需要有一定的哲學素養和思辨能力的。宇宙論是解釋作為自然的宇宙是如何產生和形成的。古希臘的自然哲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是要說明宇宙和人類所生活的世界是怎么演化而來的。它基本上是依據常識來想象宇宙的演化,換言之,它認為宇宙是從可知覺的物質元素水或水氣演化而來,如米利都學派。最初的濕氣凝聚形成了地球堅硬的內核,又稀釋為空氣和天火。然后,在此基本秩序中,生命在陽光的溫熱下誕生了。這種演化論的自然哲學在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中達到極致。在他看來,宇宙最原始的狀態是混亂的細小堅硬的微粒在虛空中朝各個方向運動、碰撞,形成漩渦,從中產生無數有序的世界。由于必然性與偶然性,一些事物成形了,另一些跌為粉碎,散在無限虛空中。
但《周易》顯然不是這樣的宇宙論。《周易》之所以成為中國哲學的奠基石,就是因為它經典地表述了中國人對宇宙大全的整體把握,開辟了中國哲學的獨特道路。宇宙萬有(大全),以體言之,曰天道;以用言之,曰陰陽,曰生生。“盈天地之間,道,其體也;陰陽,其徙也。”“一陰一陽,蓋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陰一陽,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條理乎!”然體必有用,體即是用,離用無體,故曰:“天行健。”天道不但是宇宙之全體,而且也是萬有之起點。“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彖傳》這句話說得非常到位,“乾元統言天之道也。天道始萬物,物資始于天也”。《易》者,象也。《周易》經傳的語言,都有象的性質,不能按照一般陳述性語言去理解。其實《周易》經傳的作者也是有意要人們避免將此經典文本的語義落到“實”處。為此,甚至用抽象的“乾”來指容易被人理解為自然之天的那個“天”;用同樣抽象的“乾元”來指“天道”。
易者,象也。從字面意思去讀《易》,而不是從象出發去讀它的話,會在理解上犯非常愚蠢的錯誤。例如,“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顯然不是像一些人理解的那樣,自然宇宙由八卦或陰陽交相作用而產生。而是相反,這只是說,八卦蘊含天下之理,但天下之理并非八卦造成,而是八卦使人得天下之理。“大抵《易》之未畫,卦爻之變化在天地中。《易》之既畫,天地萬物之變化又在卦爻中。”同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也不是說男女分別由乾坤所生或造成,而只是說一切生物的雌雄變化成形之道,即造化之理,已在六十四卦中。
不像西方人(赫西俄德《神譜》最初的神是混沌卡俄斯,寓意宇宙始于混沌),我們中國人從來就認為宇宙是有序的,“宇”“宙”二字的字義就反映了中國人有序的宇宙觀。《尚書·堯典》就反映了這種整體有序的宇宙觀。《堯典》是堯在整體有序宇宙觀的基礎上予以天上地下各種事務以秩序安排的記錄,“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是也。也因此,天子之政,首先在觀天命。《史記·五帝本紀》說堯“其知如神”,《索隱》釋此句為“如神之微妙也”。“如神之微妙”之“知”,當然不是實用性知識或常識,而是超越它們的形上之知。只有這樣的知(也就是哲學),方可認識宇宙真理,以指導人事,這應該是中國人很早就有的想法。故而乾坤陰陽雖極為抽象(但是具體的抽象,類似阿那克西曼德的無限和恩培多克勒的四根)卻被古人置于文明之始(即所謂制作之始),是因為古人認識到它們是對天上地下事物之道的總體性把握,是一種對大全的抽象把握:“上稽天文,下察地理,中參人物古今之變,窮義理之精微,究興亡之征兆,微顯闡幽,彝倫攸敘,然有天地萬物各得其所之妙,歲月浸尋,粗述所見,辭雖未備而義則著矣。”
古希臘哲學宇宙論除了前蘇格拉底自然哲學的演化論的宇宙論外,還有一種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創造論的宇宙論。這種宇宙論主張,宇宙不是自然而然演化而成的,而是由一個神智設計創造出來的,因此,宇宙有種種理性的秩序,也有一個神圣的目的。宇宙的秩序和目的,是由宇宙的創造者賦予的。或者創造者使無序變為有序,或者宇宙的秩序歸結為神圣的世界靈魂。中國古代宇宙觀,例如《周易》的宇宙觀完全沒有宇宙的創造者、世界靈魂、不動的推動者(神)這樣的人格化的最初創造者,這從《系辭》一開始那段話就可以明顯看出。宇宙本來就有了,“天”并不是西方人和有些現代中國學者以為的那樣是個人格神,《周易》“天地”并稱,乾坤并建,前提就是天不是、也不能是西方意義的造物主,而是哲學意義上的萬物(大全)的起點與終點,一個永恒的運行。其之所以能運行,是因為它是一個包含差異的統一,“天地”并稱即表明這一點。“乾者陽氣之舒,天之所以運行。坤者陰氣之凝,地之所以翕受。天地,一誠無望之至德,生化之主宰也。”船山的這個解釋非常精到,天不是實體,對于中國哲學來說,形而上學的對象不是任何意義的實體,“易無體”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主宰宇宙生化的是虛而不實的“至德”,是“乃統天”的乾元,而不是什么人格神或別的實體性事物。天或大全意義上的“天地”乃“陰陽消息”,即生成與定形統一之“易”。“陽之變,陰之化,皆自然必有之功效。”此“自然”也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自然,而是形上意義的“自然”。經過現代性思維洗禮的現代學者,的確無法理解古人思想之精微,只能以現代實在論來格義,可這種格義只能讓古代事物歸于消滅。
古希臘自然哲學的宇宙論都從一個始基出發,并且這個始基一般都是一個實體性的東西,如水、氣、火、原子,等等。這也表明它們的目的主要是描述性的,描述宇宙之所是,以及它的演化過程。而《周易》宇宙論與此有明顯的不同,它不是從實體出發,而是從非實體的象出發,雖然它也講天地萬物,但它的“天地”主要是一個哲學觀念,而不是指物理意義上的天與地。即便它講日月寒暑或風雨山川,也不是著眼于它們是什么,而是關心它們如何生成或如何是。從上引《系辭》中的那段話可以看到,《周易》的宇宙論(假定有的話)與其說是描述性的,不如說它是解釋性的。它關心的主要是天地造化之原理。它不是用一個實體性始基來說明宇宙的本原,而是用乾坤陰陽的交互為用(易)來說明萬有造化之道、天地眾生之理。陰陽根本不是任何實體性的東西,陰陽并不構成什么,例如我們不能說日月山川是陰陽構成的。陰陽是一個象概念,主要是用來指示萬有大化之原理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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