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來越多人通過屏幕了解世界,旅行的一手經驗就越顯得珍貴。無論旅游、經商,還是留學、移民,中國人在世界各地的經驗前所未有的豐富,社交媒體上層出不窮的博主正在傳播這種經驗。但同時,突破自己日常接觸的圈層,把異域見聞放在更縱深的歷史脈絡中理解的中文寫作卻很有限。對旅行作家劉子超來說,世界就像一幅拼圖,他想以一個中文寫作者的視角,將這幅地圖拼貼完成。他試圖把旅行中遇到的人和故事放入大歷史中,他覺得個體的任何選擇背后都有時代的影響。他認為旅行的意義在于親眼親身去體驗真實的世界,而不是被算法塑造的世界。
他希望帶著讀者去遇見那些真實活在當地的人?!叭绻麅H僅是傳達歷史知識,完全可以看歷史書,它們更專業,寫得更全面。但是在這些書里你是看不到這些活生生的人,特別是活在當下的這些人。我想通過他們的視野或他們的故事,或者說我跟他們之間的交集來作為這個地方的一個個小小的切片,然后把這些切片綜合在一起的時候,你就能得出對這個地區的大致的圖景。在這個過程中,你也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當地的歷史和政治,但對我來說他們的重要性是低于那些人的,就像話劇,你需要給話劇搭一個布景,目的是突出在舞臺上的人?!?/p>
他習慣于為每次旅行構建一個“坐標系”,縱軸是這個地方的地理,橫軸是它的歷史和文化。把自己的經歷與見聞放在坐標系里,就是帶著自己的主體性進入陌生的環境。當旅行見聞和自我的主體性發生碰撞的時候,“保持自我內核的穩定性”也是他在無限拓寬的坐標系上再走一步的動力。
他說:“我并非學者,而是希望懷揣一顆作家的敏感之心,以探尋的視角,帶領讀者一起深入陌生之境。如果說,一路上的城市和鄉村是點,我的行走是線,那么我在旅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是寫作的主軸。每一次陌生的相遇都是一次邂逅,像交錯而過的流星,劃出火花。我想要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火花,因為我知道每一個人的故事,既屬于他自身,同時也是那片土地的切片。”
重返巴爾干:何以為“家”?
2016年,劉子超離開媒體,開始全職寫作,先后出版過四本旅行文學:《午夜降臨前抵達》(關于中歐)、《沿著季風的方向》(關于印度和東南亞)、《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最新一本《血與蜜之地》獲得2024年度暨首屆“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2025年4月30日在北京頒獎)。他在獲獎感言中表示非常喜歡“蹊徑”這個名字,“它恰如其分地照亮了某種寫作倫理——蹊徑不是對荒蕪的標榜,而是對探索精神的禮贊。”
劉子超在2024年度“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頒獎典禮上發言。
旅行寫作近十年,劉子超找到了自己想追求的目標:書寫人類的命運如何在漫長的時間、記憶和地理的褶皺中發揮作用。相比那些關注度更高的國家,他對邊緣地帶更感興趣,“因為處在夾縫中,它們總是被夾縫之外更大的東西所影響,很多時候這些地區的狀態是游移的、是身不由己的、是徘徊的。在這種狀態里,它可能又在固守著自己一些最珍貴的東西,這反而是最能打動我的?!?/p>
《血與蜜之地》可以算是他第一本書《午夜降臨前抵達》的續篇?!段缫菇蹬R前抵達》講的是在歐洲腹地旅行的見聞:從柏林出發,漫游歐洲大陸,到達意大利的邊境城市、巴爾干半島的門戶——的里雅斯特?!堆c蜜之地》則是十年后從的里雅斯特啟程,穿越巴爾干半島,最終抵達半島最南端的城市——雅典。
重走巴爾干半島,對劉子超來說既是偶然也是必然。2022年11月,受疫情影響,國際旅行還沒有完全恢復常態,劉子超先飛往巴黎,但是行李還沒有托運到。他還沒有想好接下來去哪,冬天的歐洲很冷,他決定先往溫暖的南方走,于是去了西班牙。為了取遲到的行李,他又得向北去荷蘭,就這樣,路過比利時的時候,他恰巧經過了一片墓地,里面安葬著一戰時期的士兵。這讓他聯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導火索事件斐迪南大公遇刺就發生在薩拉熱窩,那是他第一次想到巴爾干。不久后,在維也納的軍事歷史博物館,薩拉熱窩刺殺事件的展覽再次讓他深受觸動,他聯想到了比利時的那一片墓地,一個關于巴爾干半島的旅行寫作計劃有了眉目。對他來說,巴爾干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更像一個形容詞,充滿傷痛、掙扎、求索和希冀的復雜含義。
劉子超,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牛津大學訪問學者。出版作品《午夜降臨前抵達》《沿著季風的方向》《失落的衛星》,另譯有《驚異之城》《流動的盛宴》《漫長的告別》《夏日走過山間》等。2019年,中亞紀實長文獲評“全球真實故事獎”特別關注作品;2021年,被評為“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
巴爾干半島素有“歐洲火藥桶”之稱,是大國博弈的必爭之地,一次次慘烈的戰爭、各種意識形態交鋒留下的影響至今仍清晰可辨。世界三大宗教、十幾個民族的文化在這里混雜融合。在劉子超看來,巴爾干的故事是關于“民族和國家、暴力和戰爭、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以及危機、崩潰、分裂和最終走向重生的故事”。他認為這里處于“暫時的平靜”,但是又醞釀著新的沖突,正是審視這片土地的好時機,能從容地在不同國家間游走。
同時,全球化敘事的衰弱、移民潮與難民潮、人工智能帶來的不確定性,讓民族主義抬頭?!笆昵拔覍懙谝槐緯段缫菇蹬R前抵達》的時候,大家普遍對全球化抱有樂觀情緒,但近十年的歷史表明,這種敘事哪怕在提出者看來也變得越來越沒有市場?!痹谶@個背景下穿越巴爾干半島的觀察也更有現實意義。這里有太多離散中的、漂泊的人們,他們在新的民族主義浪潮下面臨身份認同和自我意識的問題,同時他們每個人的背景也折射出整個巴爾干地區所曾經經歷的亂離、沖突與重生。
或許只有身處巴爾干這樣歷史重疊糾葛的地區,才能更直觀地看到個體與民族主義的關系。他試圖探究,這些地方的人如何看待民族主義,他們的生活又是如何被其影響的?!懊褡逯髁x最初是為了團結人民而產生,然而一旦過量,就會導致沖突和悲劇,政客試圖用它來達到自身目的。這種量的微妙性難以言說,一旦被調動起來就無法掌控。”劉子超說道。這本書的暗線是從民族主義延展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家’的概念——你的家園在哪?你的身份定位和歸屬是什么?這些問題是民族主義的母題?!?/p>
相較于之前的經歷,這次巴爾干之旅的困難在于受疫情影響:機票昂貴,流程復雜,簽證只有半年,什么時候能回國,回國后要面臨哪些情況......一切都是未知。他用拍攝時一鏡到底比喻這次旅程,“一旦開始拍攝,中間就不能打斷,不再重新拍攝。只能在有限的時間里,盡可能收集素材和信息?!?/p>
“旅行寫作很有意思的就是,有些事不是之前就能都想清楚的,雖然我決定把的里雅斯特作為第一站,但是具體會發生什么我是不知道的。”《血與蜜之地》寫到過邊境線上的一個葡萄園,邊境線正好穿過葡萄園,將其一分為二,在南斯拉夫時代一半歸南斯拉夫,一半歸屬意大利。那是劉子超看地圖的時候,偶然發現的。
他感覺這個正好跨越兩國邊界的葡萄園里可能有故事。果然,當他遇到葡萄園的主人,對方開玩笑說,當年得有護照才能從自己家的一邊到另一邊。他的房子和葡萄園被整個大歷史切割了,到了歐盟時代以后,他才把原來屬于南斯拉夫的那片收回來?!斑@些故事都不是事先想好的或者設計好的,在這個過程中得不斷地尋找線索,然后循著這些蛛絲馬跡去發現更多的東西。”這讓他感到興奮和自由。他認為旅行寫作跟爵士樂有點像,很多時候是即興的。就像爵士樂手在演奏時要根據現場的節奏和氛圍即興發揮一樣?!霸诼眯兄?,很難確定說你在這兒會碰到什么人,找到什么故事。大部分情況就是你看到這個人,要盡量在有限的交流過程中,通過觀察對方,對他形成判斷,首先是他愿不愿意交流,其次他的故事是不是打動你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再根據這些信息問你感興趣的東西,慢慢把他的故事拼出來。”
《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
作者:劉子超
版本: 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2024年10月
旅行寫作:“游牧者”與“天使的陳釀”
旅行者的特權就是既能置身其中,又可以超脫其外,沒人認識他,誰也不關注他,他可以嘗試日常生活中沒體驗過的各種事情。“我喜歡旅行帶來的那種自由感和探索感,它帶來的快樂是別的東西很難去代替的。” 旅行讓他從單一的、有限的人生經歷中跳脫出來,不用擔心寫作因為經驗枯竭而中斷,在更大的世界里,鮮活的素材俯拾皆是,“而且又很少有中國作家去寫這些地方。我覺得它能讓我一直保持寫作的可能性,一直有的寫?!?/p>
相對其他體裁,旅行寫作本身也讓他感覺更自由。他覺得作者的身份會限制小說的設定和發展,“表面上你什么都能寫,但實際上并不是。比如我是一個中國作家,我就很難寫一個主人公是俄羅斯人的小說。我是可以寫,但是寫出來以后大家都會覺得奇怪?!倍眯袑懽魇且粋€綜合性的東西,可以運用小說的技法,能穿插大段的歷史背景,對自然環境的描寫、對人的觀察、人和人之間對話……只要能跟旅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放在里面。“旅行寫作其實就是你作為一個個體切入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像一把刀子一樣切入那個世界,然后留下一個切片。這也恰恰是這種寫作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我并不排斥哪怕是有人會覺得是偏見的東西。”
在旅途中,劉子超不會開始正式寫作,他總是隨身帶著小本子,記錄細節或者關鍵詞。遇到什么人、對方講的故事是不容易忘記的,但相關的細節比如某個人的衣著配飾、說話的神態、周圍的景物等,容易想不起來,而這些影響了寫作的質感。這些關鍵詞就像他留在海面上的一些浮標,可以根據它們來尋找記憶中那片海域的信息。對旅行過程中遇到的人和事,因為當時距離太近了,缺乏關照能力,反而很難下筆,回來之后經過至少半年的思考,再用文字表達出來就會不一樣。他認為寫作應該是關照式的,而不是原封不動記錄當時的經歷。
在許多采訪中,劉子超都用過一個比喻:“天使的陳釀”,就是那些在記憶中被篩選沉淀下來的故事。寫作和釀酒一樣,都需要一個過程。記憶里的素材,就像新鮮的威士忌酒被存放在橡木桶中,滿滿當當。經過一段時間,有些東西蒸發了,釀酒師會說是“被天使偷喝了”,留下的則是精粹,代表著你對這個故事最強烈的感受和理解。
奧赫里德湖畔(劉子超攝)
采訪中出現的另一個高頻詞是“游牧者”,劉子超認為自己是當代的游牧者。保持輕盈和移動,從世界的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用自己的方式旅行,日復一日地寫作。經過斷舍離后,不重要的東西就放下,只帶上最重要的東西,做有目的的探索。原先不知如何面對的問題,漸漸有了答案,變得清晰。
旅行經歷也在反哺他的日常生活。因為每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每一次目睹人生百態,都讓他內心變得更加豁達與包容。身處異國他鄉,那些曾經斤斤計較、無比在意的東西,在另一種文化中都顯得不再那么重要。
劉子超曾在波黑的莫斯塔爾找過一個當地向導,叫達米爾。他請達米爾開車帶他去莫斯塔爾西南的克族聚居地轉轉。達米爾跟他聊起對未來的一些打算,也許日后可以做點小生意,帶像他這樣的外國游客做一些一日游項目。但達米爾也擔憂大多數游客來莫斯塔爾都是為了看老城和老橋——而這些都是波什尼亞克人的地盤,自己不可能插足進去。劉子超鼓勵他說:“起步階段肯定有難度,但如果堅持下去,成功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也許下次我們再見,你已經是大企業家了!”達米爾對此言的反應一直令劉子超難忘:
“他轉過頭,靜靜地審視我,就像偵探在檢查案發現場的蛛絲馬跡。他說:‘你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你從中國來,一開口就是如何成就一番大事業。你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中長大,你的成長經驗告訴你,只要持之以恒,就能取得成功。但我在巴爾干長大,在一個四分五裂的城市,一個分崩離析的國家,我對未來從來沒有那么多樂觀的幻想。對我來說,每月多賺幾百塊錢,就已經很滿足了?!?/p>
劉子超清晰地意識到所謂“競爭”甚至是“內卷”,在某些地方竟然被視為一種奢侈。他說:“人的生存經驗如同歷史長河中的卵石,從此刻向未來延伸,勾勒出世界演化的脈絡。通過旅行和寫作,我拾起這些石子,讓它們漸漸疊加,構建出屬于我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許比現實更為深邃與穩固。或許,這就是旅行與寫作的價值所在,也是我始終投入其中的原因。”
杜布羅夫尼克的跳水者(劉子超攝)
以下是與劉子超的對話:
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如何被激發?
新京報:你開始這次巴爾干半島的旅程是2022年,當時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圍還比較嚴重。你覺得疫情對你和當地人的互動影響大嗎?
劉子超:我覺得沒有那么大影響,因為我們當時處在那種被拘束的環境里,放大了它的影響。但其實從更大的層面看,人類歷史上經歷過太多次瘟疫,比這個嚴重的多的是。只是當時身處其中的那種不確定性確實讓人焦慮。
2022年我先去法國,到了戴高樂機場一落地,走出廊橋瞬間感覺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像一個平行宇宙。因為上飛機前周圍還都是全副武裝的人,而這里幾乎沒有人戴口罩。一開始會覺得很緊張,看見人下意識想躲開。但是在進巴黎城的火車上人擠人,什么種族、膚色都有,有人咳嗽,有人說話,各種味道混在一起,那時候就覺得怎么防護都沒有意義了,我索性把口罩也摘了,突破了某種心理障礙。人還是容易被環境影響。
新京報:在近幾年的輿論中經常能看到人們對全球化的樂觀情緒在衰退,民族主義敘事重新流行,你在旅行中能感覺到類似的情況嗎?尤其是普通人之間更赤裸的、極端的民族主義的情緒?
劉子超:也不能說我每時每刻都感受到這種東西,因為畢竟旅行中大部分時間也是在日常生活里,但有過這種時刻。在英國有一次就有人對著我叫罵:“回到你的國家去!”我覺得民族主義在特定群體里一直是有市場的。在國外的觀察也是,去到一些相對更當地或者說階級更下沉的地方,能感到整個空間的裝飾、人的感覺,都在那種氛圍里。特別是當美國或者說西方放棄了過去推崇的全球化、自由主義,放棄了那些政治正確的論述,就更激起了一波民族主義。
每一個人與世界相遇形成的切片都是獨特的
新京報:你在幾本書里都提到過旅行時遇到的一些比較兇險的時刻,比如威脅生命的交通事故,在山上徒步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等等?,F在你會有意識地規避風險嗎?比如變得更惜命?
劉子超:我覺得好像恰恰相反,這些年反而看得更開了一點。比如我接下來可能要寫關于中東的書,涉及的國家都是全球恐怖主義排名靠前的。如果擔心人身安全的話,那就不用去了。當然,分辨危險是必須的。過去的旅行也會積累一些經驗,去之前會在背包里裝一本中文版的《古蘭經》,必要的時刻可以拿出來當護身符,用阿拉伯語背一兩句。我看過一個電影《孟買酒店》,講2008年孟買恐襲事件的,里面有一個人就是因為會背一句經文,在恐怖分子的處決中幸免于難。
我去年去伊拉克,在庫爾德斯坦,一個前幾年跟ISIS交火最激烈的地方,當地的男性戰死太多,打仗不夠用了,后來就有專門的女性軍團。而且在街上能看到很多叫“烈士茶館”的地方,進去以后整個空間,包括每一面墻上,全都是死難者的遺像,從地板到天花板都糊滿了。一般這樣的場景可能讓人感覺氣氛有點壓抑、沉重,但是一進去會發現早餐的時候坐滿了人,大家就在那樣的環境里有說有笑地吃東西、喝茶。他們看到我是個外國人,就招呼我過去一塊兒吃,他們也不會說英語。我拿出相機拍照,他們也不介意。每次遇到這種很有生命力的場景都很觸動我。
貝爾格萊德,北約轟炸后的國防部舊址。(劉子超攝)
新京報:現在很多人都活在社交媒體的二手信息里,不管關于遠方還是周圍好像很常見的群體,都是間接地了解。旅行是很寶貴的一手經驗。你之前在很多采訪里都提到過,旅行中不會刻意尋找采訪對象,偶遇的情況更多。比如你更容易接觸到的是那些愿意和外國人交流的、會英語的當地人,這一定程度也反映了他們的受教育水平。也許關于這個地方更多的真相就像深海的暗礁,難以觸及,但短時間內能遇到的只是海面的浮木。這樣得到的故事會不會有某種偏差?
劉子超:我覺得是這樣,任何一本書都不可能把一個地方寫透。我們只能從自己的經驗,或者某一個角度切入。每本書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每個作家切入角度的區別。一刀切下去,出來的那個切片,觸及的層次是不一樣的。每個作者的趣味不一樣,寫作是很個人化的。我的書當然也是這樣,偶然相遇形成切片,我再去描摹這個切片的層次、紋理、脈絡,它也是這個地方的一部分,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就算寫我們自己的國家,一本書也不可能把方方面面都囊括了。所以大家都是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取得一個切片。而且我不想變成一個記者式的作家,或者說我一直有意識地在做一些和過去記者職業訓練相反的操作。做記者的時候,去一個地方之前,我會把采訪對象都提前約好。但設定性太強的采訪讓我感覺不到樂趣。采訪對象能說的基本也就是那些定型的東西,短時間內很難挖掘到更深的,所以我現在不想再那樣工作了。我在旅行中有意不去聯系任何名人、學者,也有意識避開了一些當地正在發生的新聞事件。我大部分時候是隨機的、即興的,這種狀態下遇到的人,我們發生了一些互動,然后在寫作的時候忠實于這種當下的感受和反應就可以了。
至于我接觸到的這些人,他們能在多大程度、哪些層面上解釋這個地方,我不奢求。因為我不會苛求自己能把這個地方所有的可能性、觀點、碰撞都囊括,那也不可能。忠實于自己當時的經驗,也是有意義的。帶有我自己的趣味的獨特的切片,也是真實的一部分。一手經驗寶貴的地方就在于獨特。調研,包括這種學術性的資料匯集,可能每個人都能做,但是對某個場景、某個人的反饋和感受,即時性的那一下,是不可重復的。
給青年寫作者的建議,就是不要聽太多建議
新京報:你在旅行中遇到的這些人,有沒有后續還保持聯系的?你會好奇他們之后的人生嗎?
劉子超:有一些還有聯系,我特別感興趣的,比如《失落的衛星》里寫到的“咸海王”(在烏茲別克斯坦荒涼如月球的咸海邊,一位中國山東商人為了采集鹵蟲卵,獨自在咸海邊駐扎七年)。他現在已經離開咸海,不在烏茲別克了,去到哈薩克的中部的另外一個湖巡場。他有抖音賬號,就叫“咸海王”。還有其他人也有聯系,因為我覺得也許再過30年,我會重新去這些地方,可以寫他們的一生。這可能會讓文本的延展性更長。
新京報:你通常會在一個城市待多久?
劉子超:待到感覺覺得差不多就走,沒有必須的時間。中國都是體量巨大的城市,所以出國經常去哪都會覺得小。很多小國家的首都可能還沒我們一個縣城大??赡苡袝r候在一個地方呆幾天,也沒有遇到特別有意思的人,但也不影響最后寫作。其實一個人有沒有意思,也看你怎么挖掘他的經歷。不是非要特別戲劇性的才算有意思。
新京報:你對青年的寫作者有哪些建議?
劉子超:不要聽任何建議,自己去寫。我覺得我更年輕的時候也不太喜歡聽別人的建議。人生也是旅程,這是你自己的旅行,聽取別人的建議沒有意義,最好自己獨立去探索。
采寫/荷花
編輯/劉亞光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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