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5月，美國金融圈的聚光燈正前所未有地聚焦于一種特殊的數字資產——穩定幣。

隨著美國參議院關鍵法案的推進和美國政府高層的公開力挺，這個總市值在大約5年間從200億美元飆升至近2500億美元的金融“物種”，正被寄予厚望，不僅要成為美國經濟實力的“助推器”，更被視為重塑美元全球地位和消化龐大國債的關鍵棋子。渣打銀行的報告預計，到2028年底穩定幣發行量將達2萬億美元，由此帶來額外1.6萬億美元的美國短期國債購買需求——“足以吸收特朗普第二任期內剩余時間里所有新增的短期國債發行量”。

然而，這場針對穩定幣的戰略布局，也可能在未來反噬自身。美銀證券發出警示，隨著穩定幣的崛起，美國傳統銀行業恐面臨高達6.6萬億美元的存款分流。由于價值創造可能轉移至銀行體系外，美國銀行股也將面臨沉重估值壓力。

《GENIUS法案》：穩定幣走向主流的倒計時

當地時間5月19日，美國參議院以66票對32票的顯著優勢，通過了《指導與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簡稱《GENIUS法案》）的程序性立法，為這一旨在為穩定幣量身定制監管框架的法案鋪平了道路。不過，法案仍需參議院最終表決，并經眾議院審議通過后才能正式成為法律。

德意志銀行在其5月研報中預測，這項里程碑式的立法有望在8月前催生一個受監管的、由美元支持的穩定幣生態系統，并將其深度整合進美國支付體系與合規金融機構，從而推動穩定幣“成為主流貨幣”。

這一樂觀預期并非空穴來風。就在法案取得進展后不久，美國副總統J.D.萬斯在當地時間5月28日拉斯維加斯舉行的比特幣2025大會上發表主題演講時宣稱，與美元掛鉤的穩定幣，“尤其是在《GENIUS法案》頒布之后，只會對美國經濟和美元有利”。

穩定幣誕生于數字貨幣時代早期，其誕生是為了應對比特幣和以太坊等加密貨幣的極端波動性。從本質上來說，穩定幣是一種具有“錨定”屬性的加密貨幣，其目標是錨定某一鏈下資產，并與其保持相同的價值。

其中，由法定貨幣支撐的穩定幣是最廣泛使用和最受信賴的。據德意志銀行研報，與美元掛鉤的穩定幣占法幣掛鉤穩定幣總量的83%，遠高于其他貨幣（歐元掛鉤的穩定幣占8%，其他占9%）。

由于其穩定性，穩定幣在跨境支付等場景的使用日漸增多，市場規模近年來也逐漸增大。德意志銀行的數據顯示，2020年時，穩定幣的總市值還在200億美元，截至今年5月30日，這一數字已飆升至2497億美元，意味著在約5年的時間內增幅超過1100%。其中，2014年穩定幣發行商Tether推出的泰達幣（USDT，1:1與美元掛鉤）在穩定幣總市值中占比超過60%。其次是總部位于波士頓的美國金融科技公司Circle和美國加密貨幣交易所Coinbase合作創建的USDC，占比超過24%。

更引人注目的是穩定幣在交易流中的主導地位：去年穩定幣的交易量高達28萬億美元，超越Visa和萬事達卡的總和，并支撐著超過三分之二的加密貨幣交易。

數字美元的陽謀：鞏固霸權與國債的雙重“解藥”

美國政府對穩定幣的推動，其背后戰略意圖深遠，遠不止于金融創新本身。《GENIUS法案》的核心條款之一，即對穩定幣儲備資產的嚴格限定——必須以至少1:1的比例由美元現金、通知存款及93天內到期的美國短期國債等高流動性資產支持——已清晰勾勒出美國的雙重戰略目標。

其一，是以最低成本延續美元在數字時代的全球霸權。

亞洲領先的數字資產金融服務集團HashKey Group首席分析師Jeffrey Ding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采訪時指出，該法案的核心邏輯在于將美元信用數字化，并通過合規穩定幣的全球滲透力擴大美元使用場景，從而將私營穩定幣體系轉化為美元鏈上化的戰略工具。“每一枚合規穩定幣的流通，實質上都是在全球范圍擴大美元的影響力，”Ding強調。

在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我們將使用穩定幣來保持美元作為世界主要儲備貨幣的地位”的直白表態下，這一意圖昭然若揭。近年來美元的國際地位持續受到挑戰，當前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占比降至1995年以來新低（2024年底為57.8%），部分國家（如金磚國家）尋求在雙邊貿易中繞開美元、使用本幣或人民幣結算。一些國際會議甚至討論建立替代美元的區域貨幣框架，沙特等國也表示愿意以美元以外的貨幣結算石油貿易。在美元指數面臨下行壓力的背景下，穩定幣被視為一劑強心針。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助理院長包宏亦對每經記者指出，通過合規的美元穩定幣生態，美國能在不直接擴大美聯儲資產負債表及實體經濟通脹的情況下，實現美元流動性的擴張和影響力的滲透。

其二，是為規模空前的美國國債尋找新的“金主”。

在《GENIUS法案》取得進展之際，美債市場正經歷拋售壓力，5月21日20年期國債拍賣的疲軟便是一例。包宏分析稱，若法案最終通過，預計將刺激穩定幣市場規模在未來幾年內大幅增長至上萬億美元。屆時，美國穩定幣發行商將成為美國國債市場不可或缺的結構性買家，這不僅能緩解傳統買家減持美債的壓力，更有望壓低美國國債的融資成本。

共和黨參議員比爾·哈格蒂甚至預測，到2030年，穩定幣發行方將成為美國國債的“全球最大持有者”。

渣打銀行的報告預計，到2028年底穩定幣發行量將達2萬億美元，由此帶來額外1.6萬億美元的美國短期國債購買需求——“足以吸收特朗普第二任期內剩余時間里所有新增的短期國債發行量”。

據國際清算銀行數據，2024年，穩定幣發行人已是美國短期國債的第三大買家。截至今年3月份，全球最大的穩定幣USDT的儲備資產中持有價值980億美元的美國國債。

潘多拉魔盒的B面：美銀行6.6萬億美元存款面臨分流風險

盡管《GENIUS法案》被寄予厚望，其潛在風險亦不容小覷，正引發從華爾街到國際組織的廣泛審視。

首先，是引發類似“影子銀行”的系統性金融風險。

包宏對每經記者指出，穩定幣已成為去中心化金融（DeFi）的“數字貨幣”，為借貸、支付等多種去中心化金融服務提供流動性。法案若刺激穩定幣生態過度膨脹，將推高DeFi的杠桿和期限錯配風險。

《金融時報》評論稱，穩定幣發行方雖須按100%準備金運營，但本質上仍在履行銀行吸收公眾流動性并承諾隨時兌付的職能，卻缺乏傳統銀行的資本充足率、流動性監管或存款保險體系約束，一旦遭遇擠兌將更為脆弱。國際清算銀行的最新報告警示，穩定幣擠兌可能直接沖擊美國國債利率，35億美元的美國國債拋售便足以導致收益率上升6至8個基點，進而引發金融穩定風險。

Jeffrey Ding亦對每經記者強調，即使法案要求1:1儲備，極端情況下仍可能因兌付恐慌引發系統性擠兌。

2023年3月的“USDC穩定幣（Circle和Coinbase聯合推出的）脫錨事件”便是預警。當時，該公司將約33億美元儲備資金存于硅谷銀行（SVB），在SVB突然倒閉后，引發USDC大規模贖回與市場恐慌。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VCG211374580592

其次，美國傳統銀行業恐面臨高達6.6萬億美元的存款分流。

美銀證券在5月27日的研報中指出，穩定幣的高效支付功能及DeFi的信貸服務能力，可能導致6.6萬億美元存款流出傳統銀行體系，削弱其吸儲和信貸能力，對中小銀行沖擊尤甚。

研報稱，隨著負債流出銀行體系，去中心化金融能力使非銀行機構在資產“完善擔保”的情況下提供信貸服務。區塊鏈上的資產證券化可能減少對銀行作為資本配置者的依賴。

根據美國財政部研究，美國傳統銀行業約5.7萬億美元的交易性活期存款和0.9萬億美元的交易性非活期存款在穩定幣進一步普及后面臨分流風險。雖然《GENIUS法案》禁止計息穩定幣，但市場已出現多種間接獲取收益的變通方案。

圖片來源：美國財政部報告

據外媒，總部位于納什維爾、資產規模達130億美元的第一銀行首席創新官韋德·皮里（Wade Peery）表示，“如果能用代幣化資產取代銀行體系內的美元，從而將資金轉移到銀行體系之外，那么金融體系將迎來重要的轉折點。這些數字錢包實際上取代了支票賬戶。”

有分析指出，大型銀行擁有多樣化的融資來源和更強的能力投資于新技術，包括其自身的穩定幣計劃。但社區銀行通常更依賴于當地零售存款。如果這些存款遷移到穩定幣（其儲備金通常存放在大型托管銀行或國庫券中 ），社區銀行將失去其主要融資來源。

美國獨立社區銀行家協會表示，存款流向穩定幣將抑制社區銀行貸款，增加借貸成本，并削弱信貸可用性。

該協會進一步稱，社區銀行資金的大量流失不僅影響其盈利能力，還可能限制對小企業和農業等重要經濟部門的信貸供應。這超出了銀行業本身的范疇，具有更廣泛的經濟影響。社區銀行利用存款發放美國60%的小企業貸款和80%的銀行業農業貸款。

此外，這也不僅是社區銀行的問題，對于依賴社區銀行貸款的特定、具有重要經濟意義的細分市場而言，同樣意味著信貸緊縮，而大型銀行可能無法同樣有效地服務這些細分市場。

不僅如此，隨著穩定幣發展逐步明確，區塊鏈技術將重塑支付生態系統，傳統“五方支付模式”（商戶、收單機構、發卡機構、卡組織以及持卡人）將面臨沖擊。

美銀證券報告指出，具備區塊鏈技術能力的銀行可以直接處理交易，無需依賴傳統支付服務商，傳統支付服務商（Visa、萬事達、PayPal）的經濟價值將被區塊鏈基礎設施削弱。

據金融科技公司Figure Technologies首席執行官Mike Cagney分析，當前支付系統中，非Durbin法案管制的借記卡交易費率約100個基點，信用卡交易費率約300個基點，而穩定幣交易成本可能低于每筆0.01美元。

此外，由于價值創造可能轉移至銀行體系外，銀行股估值也將面臨壓力。

美銀證券提醒道，投資者應該密切關注穩定幣立法進展及其對銀行業盈利模式的長期影響，正如投資者給予私人信貸/直接放貸領域公司更高市盈率倍數，銀行股相對標普500指數出現下跌。

順道提一句，根據提交給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13F文件，巴菲特旗下的伯克希爾·哈撒韋一季度大幅削減了對大型銀行股的敞口，清倉在花旗集團的頭寸，并減持了美國銀行和Capital One Financial Corp.的頭寸。其中，對美國銀行的減持幅度超過7%。自去年7月開始，巴菲特就開始減倉美國銀行，但未對此作出任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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