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哥,我彭紹輝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鄉親們說我忘了本!”1953年秋日晌午,瓦子坪村口的老樟樹下,獨臂將軍攥著發小的手,黝黑的面龐漲得通紅。兩個年過半百的漢子對視著,二十六年沒見的生疏在這句湘音濃重的鄉談中煙消云散。
這個故事得從韶山沖往西四里地說起。瓦子坪的泥墻青瓦間,1906年出生的彭紹輝給地主放過牛,跟著石匠掄過錘。1927年正月里,毛澤東在湘潭縣考察農運時住過的祠堂,離他家不過五里地。二十出頭的后生仔聽著“打土豪分田地”的宣講,把鋤頭往墻角一摔:“這世道要變!”第二年他就揣著兩塊苞米餅子上了井岡山。
二十六載戎馬倥傯,昔日的放牛娃成了新中國首任軍事訓練部副部長。1953年那個金桂飄香的時節,當吉普車碾過村口那條熟悉的石板路時,彭紹輝摸著空蕩蕩的右袖管,喉頭突然哽住了——當年離家時,這袖子里還裹著掄大錘練就的腱子肉。
老屋場坪前烏泱泱擠著百十號人。穿補丁褂子的老漢顫巍巍喊“滿伢子”,那是他兒時的乳名;扎紅頭繩的細妹子怯生生遞來山茶,茶碗邊沿還留著柴火燒的黑印。彭紹輝挨個握過去,粗糲的掌心觸到老繭時突然收緊:“咯些年,大家吃得飽飯不?”問得直白,倒把鄉親們逗樂了:“托毛主席的福,碗底能見油星子嘍!”
這場熱鬧里偏有個較真的。三六阿公蹲在人群后頭吧嗒旱煙,瞅準警衛員換崗的間隙,扯著嗓子就嚷:“彭紹輝!你當官當得親老子都不認了?”這話夾槍帶棒的,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亂飛。屋里人聞聲疾步而出,見著老伙計倒先笑出了聲:“要不得要不得,我咯官帽是鄉親們給的,哪敢擺譜?”
兩人坐在灶屋的條凳上憶當年,柴火灶里煨著紅薯飄香。三六阿公說起四七年還鄉團燒了他家草房,彭紹輝摸著土墻上的彈痕直咬牙;說起前年土改分田,老伙計又拍著大腿笑出淚花。臨了要添茶水時,將軍突然按住發小的手:“莫動,我來。”那只布滿刀疤的左手拎起銅壺,滾水劃出漂亮的弧線。
這次回鄉統共待了三天。在村小教室,他摸著缺腿的課桌椅直皺眉;走到新修的蓄水池邊,又對著夯土堤壩連連點頭。最讓人唏噓的是見著守寡多年的嫂嫂,老太太攥著他空袖管抹眼淚:“走時全須全尾的伢子…”彭紹輝反倒寬慰:“嫂子莫哭,少條胳膊換來個新中國,值當!”
往后的年月里,將軍七次返鄉,次次帶著任務來。六五年查看民兵訓練,把“中正式”步槍擦得锃亮;七三年聽說公社運糧難,自掏腰包弄來輛舊解放牌。有回暴雨天非要給爹娘上墳,膠鞋陷在泥里拔不出來,急得秘書直跺腳:“首長您這腿傷不得啊!”他倒好,指著漫山油茶樹咧嘴:“等通車了,推個板車拉我上來。”
七五年那次回鄉最是心酸。肺癌晚期的將軍瘦得脫了形,仍堅持要給父母磕頭。顫巍巍三鞠躬后,他忽然轉身對鄉親們深鞠一躬:“對不住大家,說好三年再回來…”山風卷著這話在沖里打轉,吹得人眼眶發酸。誰承想這竟是永訣,三年后的清明,將軍的骨灰盒上蓋著黨旗回了韶山。
如今瓦子坪的老人們還記得,將軍最后一次離開時,吉普車在村口熄了三次火。他趴在車窗上使勁揮手,補丁摞補丁的軍裝袖管隨風晃蕩,像極了當年離家時扛在肩頭的粗布包袱。有人說那天空飄著毛毛雨,也有人說日頭好得能曬谷子,但所有人都記得他說:“莫送莫送,等公路修通了,我坐拖拉機回來!”
這個承諾終究沒能兌現。但瓦子坪的后生們知道,村頭那輛銹跡斑斑的解放牌卡車,糧站倉庫里退役的民兵步槍,還有小學校新修的籃球架,都在默默說著那個獨臂將軍的故事。倒是三六阿公的孫子前些年翻修老屋,在灶臺縫里摸出半包“大生產”牌煙卷,煙盒上工工整整寫著:“給鄉親們捎的,莫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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