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將軍，你這副司令的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啊?！?975年深秋的軍委辦公室里，葉劍英遞過茶杯時突然感慨。王建安接過搪瓷缸子，指節在杯沿摩挲兩圈：“能坐穩這個位置，總比當年在黃安鉆山溝強?！?/p>

這話倒不是場面上的客套。1907年冬，湖北黃安縣高橋鎮王家莊的佃戶王盛榮家，第五個男娃呱呱墜地時，誰也沒想到這個連名字都要等私塾先生來取的窮小子，日后會成為開國上將。倒是村里老人記得清楚——十三歲的王建安能赤腳跑三里地，就為趴在私塾窗沿偷聽《論語》，泥巴墻上被他摳出兩個指頭印。

1924年吳佩孚的部隊開進黃安募兵，十七歲的王建安扔下鋤頭就報了名?？绍婇y隊伍里哪有什么救國救民？當官的天天抽大煙，當兵的見天搶老鄉。某日連長要他去“借”老鄉的豬，王建安把槍往地上一摔：“老子是來當兵的，不是當土匪！”連夜翻出營墻，回村就拉起六十多人的赤衛隊。1927年黃麻暴動，這個農家子弟扛著梭鏢沖在最前頭，硬是用土炸藥轟開了黃安城門。

1933年反“六路圍攻”，時任紅88師政委的王建安帶著兩千多人死守萬源。川軍劉湘的六個團輪番沖鋒，陣地上最后只剩三百多人。炊事員老張背來半筐煮地瓜，王建安抓起兩個往懷里一揣：“給突擊隊留著，我吃這個?！闭f著從兜里掏出塊觀音土。許世友聽說這事，在干部會上拍桌子：“這龜兒子比我老許還倔！”

誰料四年后這對生死兄弟竟鬧出大矛盾。延安批判張國燾時，許世友被扣上“軍閥殘余”的帽子，氣得要帶人回鄂豫皖打游擊。王建安本已打好包袱，臨出發前卻想起萬源陣地上那些啃觀音土的弟兄?！袄显S，咱們這么干對得起犧牲的同志嗎？”他半夜敲開保衛局的門。許世友被關了禁閉，隔著木柵欄罵：“王建安你個叛徒！”

這梁子一結就是十一年。1948年濟南戰役前夜，西柏坡的電報突然把兩人拴到一起。許世友挎著駁殼槍闖進指揮部，看見正在啃冷窩頭的王建安，喉嚨里咕噥半天憋出一句：“還吃土呢？”王建安把窩頭掰成兩半遞過去：“濟南城的白面饅頭管夠。”兩個山東戰場的老冤家就著涼水啃完窩頭，天亮時拿出了“牛刀子戰術”的作戰方案。

濟南城頭硝煙未散，總前委又把他們扔進了淮海戰場。圍殲杜聿明兵團時，王建安帶著七縱在陳官莊外圍挖了三十里交通壕。戰士們抱怨：“咱這是當工兵還是當步兵？”他抄起鐵鍬跳進戰壕：“當年打萬源要有這工事，少死多少弟兄！”這話傳到許世友耳朵里，正在啃雞腿的猛將突然把筷子一摔：“炊事班，給七縱送半扇豬肉去！”

1955年授銜時，三野出身的將領們聚在南京喝慶功酒。有人發現王建安的軍裝還是抗美援朝時的舊呢子，袖口都磨出了毛邊。老戰友打趣：“老王該置辦身新行頭了?！彼麛[擺手：“穿慣了，暖和?！边@話倒成了某種隱喻——當許世友在南京軍區叱咤風云時，昔日的搭檔卻在沈陽冰天雪地里查哨所。1959年冬某日，他在邊防線上發現哨兵沒穿棉鞋，當場把自己的靴子脫下來。小戰士推辭，他眼一瞪：“凍掉腳趾頭怎么打仗？老子當年啃觀音土的時候...”

這種“不合時宜”的耿直，在特殊年代成了致命傷。高饒事件后，有人翻出他給饒漱石當過參謀長的舊賬。組織談話時，他掏出貼身藏了二十年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每次戰役的傷亡數字：“要查就查這個，我王建安對得起每個犧牲的同志?！睂彶榻M的人面面相覷，最終在報告上寫下“歷史清楚”四個字。

80年代初的軍委紀委辦公室，常見個穿舊軍裝的老頭趴在案頭。秘書勸他配老花鏡，他指著墻上的作戰地圖：“當年打濟南城，隔著三里地我都能看清城墻磚縫?！钡K究拗不過歲月，某次批閱文件時突然暈倒，診斷書上寫著“長期營養不良”。住院期間聽說有干部超標配車，他拔掉輸液管就要去查，被護士攔下后氣得直捶床板：“這些混賬東西！當年我們...”

2000年軍事科學院整理史料時，在某個落灰的檔案袋里發現份泛黃的電報稿。那是1948年9月16日濟南戰役總攻前夜，許世友口述、王建安執筆發給西柏坡的急電，末尾有行鉛筆小字：“攻不下濟南府，拿我倆腦袋當夜壺。”研究員們相視而笑，笑著笑著卻紅了眼眶——那個敢把將星當夜壺的年代，終究是漸行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