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大轟炸
1941年6月5日發生的“重慶大隧道慘案”與“花園口決堤”、“長沙大火”,并稱為“抗戰期間三大慘案”。為了幫助大家了解這一段歷史,如去縮編了當時一位親歷者寫的文章。
親歷者叫郭偉波(原名郭湛洪),是當時國民黨軍委會外事班三期的學員,這一期的投考者都是大專畢業生和留學生、是學校最得意的一個班。1938年武漢淪陷后,日寇沿長江西進宜昌、窺測重慶,動用大量空軍力量日夜輪番對重慶市區進行“地毯式”轟炸,以迫使國民黨政府投降。
重慶市中心區十八梯附近的地底下挖了一條可容四、五千人左右大隧道給附近市民防空之用。大隧道從地面深挖入地底約10米左右,然后平伸約一公里多,中途分叉成三個道口進出。
地面進道的洞口較寬,梯級用石板石塊砌成,梯級盡頭與地底隧道接壤處有木柱制成的大閘。每當敵機起飛、防空汽笛發出第一次警報時,大閘打開,讓人進去。
從初次警報到緊急警報多在50分鐘到一個鐘頭之內,緊急警報后大閘關閉,有“防護團”在閘外梯級上把守,不準市民進出。緊急警報后50分鐘左右日機便抵達重慶上空、開始轟炸。當時,為了躲避日機的轟炸,往往要在防空洞里躲上半天、一天,甚或更長時間。
隧道內寬高均約兩米多,兩旁設有木板釘成的長凳,每隔三四十米點上一盞油燈,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設備。隧道內既無支柱,道壁也未砌磚墻,上面也無水泥托頂,什么通風、防火、防毒、電話通訊、醫藥……一應俱無。也就是說,當時的隧道里只要稍微出現一些意外,里面的人就可能會窒息或至死亡。但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不管百姓死活,防空專款被某些人中飽了私囊。
"六五大隧道慘案"遺址
重慶大轟炸幸存者悼念"六五大隧道慘案"遇難同胞
1941年6月5日下午6時,警報汽笛長鳴起來。筆者當時在國民黨軍委會外事班三期受訓剛要期滿,全班學員60多人在警報汽笛聲的催促下草草吃完晚飯,集隊跑步到大隧道,從唯一戲院對面隧道口進入地下。
當時因為日機久未夜襲,所以民眾對這次夜襲毫無準備,一些之前在其他地方疏散的,也來不及去、都涌到了這個隧道內躲避,人數激增一倍以上。隧道里面除兩旁的板凳坐得滿滿之外,中間通路上也站滿了人,特別擠擁,空氣流通不暢。
下午七時許,緊急警報響過,照例由“防護團”在外面關上木閘,斷絕了進出。筆者和外事班同學黃鶴齡、譚錫麟三人坐在隔離木閘10米左右轉角地方的板凳上,我們都是廣東人,每入防空洞都不肯入到深處的。
晚上九時左右,日機在遠處投過第一批炸彈,隧道里聽到暗雷般的爆炸,并感到了一些不大的震搖。人們已經開始感到呼吸不舒暢。隧道壁上的油燈逐漸微弱下來閃爍不定,稍有知識的人都明白這是洞內氧氣缺少造成的。
氣溫越來越高,熱得像對著煤爐呼吸一樣。人們似乎意識到了死亡的危險,但大家還是保持沉默,忍受著擁擠、烘熱、呼吸困難。但缺氧越來越嚴重,嬰孩哭喊聲漸來漸多。部分油燈開始熄滅,大家按捺不住了,一股勁搶著向道口擠去,想著出隧道、上地面。
筆者知道事態極度嚴重,立刻站起來與譚、黃二人擠入人流中向隧道口涌去。木閘仍關閉著,人群被阻塞在木閘里面,前無去路,后有長長人流全力向前推進。前邊的人群被擠逼得叫喊、怒罵、掙扎……混成一片。
木閘不知怎樣的打開了。守在木閘外面梯級上的“防護團”人都跑了。人流穿過木閘,有如江河堤壩突破缺口,拼著全身氣力往道口上沖。筆者和兩個同學因年輕力壯,用盡氣力隨人流擠出木閘,胡里胡涂地上了梯級,出到了地面。當時到底是凌空?是滾爬?還是被人流夾住推上去?實在弄不清。
重慶大轟炸
轟炸后失去家園的民眾
廢墟上的百姓
出到地面感到一片涼快,清暢,瞬即又迷惘、恍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躺下了。一覺醒來(沒有手表看,只能估計是半小時左右),聽到隧道底下傳出來震耳的呼喊和慘叫聲音。
爬起來一看,自己躺的位置約離隧道口二三十米,周圍有百數十人,有的正在蘇醒,有的呆呆地站著。唯獨不見再有人從隧道口走出來了。回顧自己,上衣已經扯破,大部鈕扣失落,帽子沒有了,肩上布袋所裝的信件、相片、日記全部不見了。
盡管是十分狼狽,總是算掙脫了“死神”,離開了地獄,回到了人間。我極力定一定神,環視四周,又發現另外有幾個同學迷惘地走著。隧道中傳來的叫聲十分凄慘,我和兩個同學跑進隧道梯級下,烘熱略帶臭味的氣流迎面沖來,使人無法忍受。木閘上吊著煤氣燈,燈光下展現出一幅慘絕人寰的情景。
地底隧道與梯級接壤處,即木閘口的地方,堆壓著二三十具尸體。堵塞住由里面通上梯級的道路。尸堆背后跪壓著無數在拼命掙扎、厲聲慘叫而又無法出來的人。他們像江河里的木排一樣,一排跪一排地壓著。最前面的人俯伏在尸堆上面,后面的人跪壓住前面人的腿。第三個又跪壓著第二個人的腿,第四個、第五個……他們都無法抽起身體。
但后面的幾千人仍舊拼著氣力向前推,于是前面的越擠越緊,越壓越緊。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掙扎和凄慘的哀嚎。事后了解:由于隧道內沒有通風設備,人多空氣少,缺氧使人接近窒息。少數離隧道口較近的人能吸到一點新鮮空氣,殘存氣力尚可沖上梯級走到地面(筆者就是這樣幸還的)。
大多數人離道口遠,接近窒息后,身軟力弱,神志昏亂,勉強擠到木閘也無力跨上梯級,拌倒后就被后者踐踏、擠壓,越倒越多,越壓越緊。但里面仍有很大的力量繼續往外推,最前面的一堆人就被壓死了。
稍后的人雖然未死,但也動彈不得。他們的上身掙扎擺動,雙手揮舞,嘶聲喊叫,面色脹紅,口角粘著膠狀泡沫,衣服被扯得碎爛。由于腿部被跪壓,他們的身體半俯仆,高度像減低了三份之一。
幾千人涌入防空洞
民眾在擁擠不堪的防空洞
隧道里沖出來的氣味燙熱帶臭,我們用手帕沾濕了水銜在嘴上權當“口罩”,跑到石梯的最低幾級。從無數遇難者中看到六七個外事班同學被夾在當中。我們站到最低的梯級探身伸手去拉,手是握著了卻無法把人拉出來,用盡氣力也拽不動他們,只好跑出地面到附近的店屋弄開門,找到水桶,搜集一些茶水扛進隧道梯級下,用杯碗盛給最近的遇難者喝。探手不到的就干脆把茶水朝他們臉上潑去。希望他們借這點水減少一些痛苦,延長一刻生命、等待奇跡的出現。
我們不幾分鐘就得跑出地面換一下空氣,商量一下再跑進去,解下皮帶連同找來的繩子接駁起來,將一端拋到一個同學的身上,用手勢(因喊聲太大)示意他把繩子捆住自己的腋下,要他自己用手扯住繩子幫幫力。我們站在梯級上用力拉拽。
然而這個辦法失敗了,那個同學的身體不但沒有拉動,反而面容大變,雙手亂擺,示意我們不要再拉了。我們見到他這種痛苦的神態,知道再大力拉下去,腰腹即使不拉斷也會加速氣絕死亡,只好又跑出地面,茫然無策。
大約十點多鐘了,開來了兩輛小汽車,劉峙、賀國光……等國民黨高級官員下來了幾個,一下車就被圍住了,說了不幾句、就聽到東邊天際隆隆的飛機聲。他們大驚失色,沒到隧道口看一眼就倉皇跑了。
整個過程,除了幾個官員露了一面,自始至終未組織過任何搶救,未見任何官員現場指揮處理,當局的草菅人命之態度令人發指。
慘情繼續,隧道內的遇難者仍拼命掙扎、狂叫。有一、二十人走出來獲得生還。他們說在隧道中間,窒息休克躺倒了,沒隨人流擠向道口而留在中間深處,人都向道口涌去后,中間變得空蕩后、呼吸好轉起來,就神志恢復清醒了,踩著遇難者的頭頂爬很久爬了出來。
接近午夜,凄厲的慘叫聲漸弱。突然有一名叫龔存悌的外事班同學猛舉雙手,嘶啞的喉嚨拼力喊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兩句口號,掙扎了一下便含恨死去。
筆者離開隧道走出地面,在附近和一些同學與其他生還者坐了一會兒。午夜過了,又聽到隧道內又傳出微弱的聲音,我們立刻又戴上“口罩”進入隧道,只見少數遇難者蘇醒過來,呻吟和掙扎。到凌晨一兩點鐘,少數蘇醒者的再次仆倒完全死去,隧道中一片死寂。
大隧道慘案
大隧道慘案里的遇難者遺體
大隧道慘案里的遇難者遺體
恐怖代替了悲痛,我們再無勇氣留在下面。6月6日臨近天亮,警報解除,重慶當局開始清理隧道,尸體拖出來在道口附近堆積成崗,全都被撕碎了衣服,有些還是赤條條的。皮膚全變藍黑色,面目全非。由于尸體太多,無處可堆,后來改為邊清出、邊用卡車運走。
死難者親屬是無法認領尸體的:因(1)尸身衣服碎落,面容變樣,難以辨認;(2)尸堆成山,難以翻動;(3)邊清邊運,時間短促。且三個道口同時清尸,親屬無法分身;(4)不少是全家死難,無人去認。
當時外事班學員生還41人,死難學員尸體僅從軍制服上辨認領回。清尸人員在隧道內發橫財不少,盡管說搜集到的金銀財物要“繳公”。慘案發生后的幾天內附近不少住家、店鋪久久沒有人開門,原因是全家死光。
慘案發生后,重慶的進步報刊首先刊載了慘案,引起全國震動。國民黨當局的中央社、報紙等不得不承認此事,但把慘案的原因歸結于日寇的轟炸,為重慶當局開脫罪責。他們還極力縮小死亡數字、輕描淡寫,據筆者親歷親見,實在死亡人數近萬人,得生還者不及百分之一、二十。
清尸時,很多記者都到現場采訪,但除了一些進步報紙如實報道外,國民黨報紙、外國記者,都是根據國民黨的“中央社”的假消息報道的。當時,有個國外的權威雜志“Life”(生活)的記者在現場拍攝好多照片,但是最后刊登出來的,也是照國民黨官方公布的消息。
筆者和外事班生還的40個同學一樣,當時推選了筆者與姚萬杰去向班主任戴笠提出要求:懲辦重慶稽查處處長劉藩和防空司令;撫恤死難的外事班學員。
當時戴笠答允安葬死難學員,發給家屬撫恤金。至于懲辦劉藩、防空司令等人的問題,戴笠不肯肯定答復。不久,我們結業離渝,善后的事情況到底如何也就不知道了。
6月7日,重慶防空司令部發布公告,宣稱“死亡461人”;6月12日,重慶市政府在工作報告中,公布死亡人數為“有戶口可籍者644人”;7月3日,大隧道慘案特別審查委員會發表《審查報告》,宣布死亡992人,重傷151。
這些報告無法令公眾信服。1941年6月30日,《國民公報》的記者周本淵在報道中說:“隧道內避難的市民死亡9992人,兒童為1151人,重傷者1510人,輕傷者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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