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忠魂

王吉友

每當寒夜的風掠過窗欞，記憶便如潮水般漫過心堤，將我?guī)Щ氐侥瞧┯蚋咴?。歲月的長河中，1995年的那個冬天，如同一座沉重的豐碑，鐫刻著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痛與敬意。

那年，我任崗巴營政治副教導員。在日喀則軍分區(qū)集訓三個月的一百多名新兵，即將在春節(jié)前分配到崗巴營各個連隊。1月21日，寒風裹挾著刺骨的冷意，東風牌卡車緩緩啟動，載著新兵們踏上前往崗巴營的征程。從日喀則到崗巴，三百多公里的路途，海拔從3800米攀升至4700米，還要翻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狹窄的沙石路上，積雪與堅冰交織，蜿蜒的山路如一條沉睡的巨龍，暗藏著無盡的危險。就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意外發(fā)生了，一場翻車事故，無情地奪走了運往崗巴營三連三名新兵的生命。雖然當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八醫(yī)院的醫(yī)生及時趕到了事發(fā)地，但高寒缺氧回天乏術。

1995年的春節(jié)，本該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我卻與日喀則軍分區(qū)保衛(wèi)科長吳玉華、崗巴營政治副教導員顏福天肩負著沉重的使命，前往重慶榮昌和銅梁處理三位因公犧牲戰(zhàn)友的后事。這段經(jīng)歷，從此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每當夜深人靜，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總會在夢中響起，如同一把利刃，反復刺痛著我的心。我們營的退伍戰(zhàn)士王祖林和三位死者是同年兵，他告訴我2014年他曾親自到日喀則烈士陵園為三位犧牲者掃過墓，還拍了照片，這更加激勵我要把這件事寫出來。

1950年10月16日，張國華將軍背著3歲的女兒率領十八軍進軍西藏，女兒不幸夭折在進藏途中，而3歲的她可能就成為年齡最小的進藏犧牲者。自此以來，這片雪域高原便成了無數(shù)熱血兒男揮灑青春與生命的地方。西藏的自然環(huán)境極為惡劣，高寒缺氧，每年新兵進藏，都有戰(zhàn)友因突發(fā)疾病、路況惡劣等原因，犧牲在進藏途中。在1987年之前，進藏新兵大多乘坐汽車，沿著青藏、川藏公路長途跋涉，因感冒引發(fā)肺氣腫而突然離世的悲劇時有發(fā)生。1983年7月，與我一同軍校畢業(yè)分配到日喀則軍分區(qū)的30余名陜西籍同學中，穆忠民、白安緒、牛戰(zhàn)軍等同學，也將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雪域。

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三個年輕而鮮活的生命——重慶銅梁縣的詹斌，榮昌縣的楊遠利與謝開宏。他們不過十八九歲，正值青春年華，生命卻戛然而止。更令人心痛的是，楊遠利與謝開宏是姑表兄弟，當初他們強烈要求分到同一個連隊，只為能相互照顧，沒想到這一愿望竟成了命運的捉弄，讓他們一同遭遇了不幸。

并非部隊首長無情，實在是西藏路途遙遠、環(huán)境艱險，根本無法讓犧牲者的父母進藏見兒子最后一面。為了讓追悼會莊重而肅穆，我們費盡心思。當時的日喀則，因藏族與漢族風俗習慣不同，找不到一家賣花圈的店鋪。我連夜聯(lián)系陜西藍田縣開廣告公司的老鄉(xiāng)，趕制了20個花圈。追悼會那天，日喀則軍分區(qū)的藏族副司令員主持儀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飽含著我們對逝者的敬重與哀思。三位戰(zhàn)友的遺體被安葬在日喀則烈士陵園，我親手書寫碑文，看著陵園的藏族工人師傅將文字雕刻在石碑上，又全程拍照，只為能給家屬一個完整的交待。

我們抵達榮昌縣時，已是大年十三。民政局領導熱情接待了我們，考慮到大過年的，不想讓悲痛過早籠罩這個本應喜慶的時刻，便讓我們休息兩天，等過了正月十五再與死者家屬見面。我記得有一位戰(zhàn)友的母親，是燈泡廠的下崗工人。當她得知兒子犧牲的噩耗時，哭得死去活來。待淚水流盡，她向政府提出的唯一要求，竟是希望能有一間小門面，好做點小生意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和養(yǎng)老。她的要求如此樸實，卻又如此讓人心酸，那是一位母親在失去兒子后，對生活最卑微的祈求。

那時的撫恤政策，戰(zhàn)士病故、犧牲、評為烈士，分別按排長10個月、20個月、40個月的工資補助家屬。當時西藏排長月工資不到800元，每位犧牲者父母只能領到一萬五千多元撫恤金。我們?nèi)硕啻紊塘浚⒓皶r向分區(qū)領導匯報，最終決定盡部隊最大努力，再給每個犧牲者父母8000元困難補助。

處理完榮昌縣兩位戰(zhàn)友的后事，我們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銅梁縣處理詹斌的后事。每走進一個家庭，迎接我們的都是無盡的悲痛。看著他們，我們?nèi)艘踩滩蛔∨c家屬抱頭痛哭，滿心的愧疚難以言說。是我們沒有照顧好這些年輕的生命，是我們辜負了父母們的信任。

那些犧牲者的父母和親人，都是平凡而偉大的人。他們默默承受著失去至親的痛苦，沒有向組織和部隊提出任何過分的要求。他們的堅強與善良，如同一束光，照亮了這片被悲痛籠罩的土地。

雪山巍巍，見證著無數(shù)忠魂的堅守與犧牲。那三位年輕的戰(zhàn)友，不過是千千萬萬為雪域邊疆獻身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中的普通代表。他們用生命鑄就了不朽的軍魂，他們的精神，如同高原上的雪蓮，在最寒冷、最艱苦的地方綻放，永遠閃耀著光芒。我愿以最崇高的敬意，向所有在西藏高原犧牲的英烈致敬，向每一位為祖國奉獻生命的普通戰(zhàn)士致敬！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王吉友：1963年2月生，陜西蒲城人，大學文化程度，曾在西藏部隊服役19年，少校軍銜。退役后從事新聞工作24年，曾擔任《西北信息報》社深度報道部主任。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數(shù)百篇散文、小說作品刊發(fā)報紙、雜志和網(wǎng)絡。出版有散文集《留著雪漬的腳印》。

作者：王吉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