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連都知道,接王海濤這個兵,等于接了個燙手山芋!
那年我剛晉升士官,肩上二道拐還熱乎著。連長拍著我肩膀,笑容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小劉啊,給你個‘好兵’,王海濤,好好帶!”老兵們憋著笑,眼神里全是同情——這小子是出了名的“吊車尾”,尤其那要命的五公里。
第一次摸底跑,新兵們嗷嗷叫著往前沖,王海濤那身影卻像被無形繩索捆著,在隊伍末尾艱難挪動。我緊盯著他,眼瞅著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呼吸粗重得像破風(fēng)箱。最后一圈,他幾乎是拖著腿往前蹭,離終點還有百十米時,身子猛地一晃,直挺挺栽倒在煤渣跑道上!塵土撲了他半身。我沖過去,把他架起來,他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成句:“班…班長…我…我腿灌鉛了…”那次的成績,慘不忍睹的28分多鐘。我扶他回宿舍,脫下他那雙嶄新的綠膠鞋,腳底赫然磨出幾個亮晃晃的血泡,襪子都洇紅了。“班長,下次…下次我能行!”他咬著牙說,汗水和灰土糊了一臉,眼神卻帶著點執(zhí)拗的光。
五公里,在軍營里是塊最硬的試金石。新兵跑起來,姿態(tài)各異,活像一出人間喜劇。有的一開始就猛沖,像脫韁野馬,半圈不到就蔫了,撐著腰在路邊喘成蝦米,眼神茫然望著天。有的鞋帶開了也渾然不覺,跑著跑著,一只鞋竟飛了出去!狼狽地單腳跳回去撿,惹得隊伍里一陣壓抑的悶笑。更有那聰明過頭的,趁班長不注意,悄悄抄近路,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結(jié)果被掐著秒表守候在終點的連長逮個正著,罰得哭爹喊娘。老兵們則不同,跑得游刃有余,如閑庭信步,還有余力吼兩嗓子:“后面的跟上!磨蹭啥?等著開飯啊!”那粗糲的吼聲,是跑道上的戰(zhàn)鼓。他們邊跑邊瞄著隊伍,哪個新兵步子亂了,眼神散了,立刻有人靠過去,低聲提醒:“調(diào)整呼吸!兩步一吸兩步一呼!擺臂!步子邁開!”這無聲的默契,是汗水泡出來的傳承。
帶王海濤,成了我那段日子最磨心的事。別人跑三趟,他得跑四趟。別人輕裝,他有時還得綁上小小的沙袋。每次訓(xùn)練結(jié)束,他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腳上的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迷彩襪上總帶著洗不掉的淡紅印子。我看在眼里,只能硬起心腸:“王海濤!咬牙!把牙咬碎了也得給我含在嘴里跑完!”他悶頭應(yīng)著:“是,班長!”聲音嘶啞,但腳步?jīng)]停。一次黃昏加練,最后一圈,他臉色慘白,嘴唇咬出了血,眼神發(fā)直,身體搖搖欲墜。我沖他吼:“想想為啥來當(dāng)兵!想想你爹娘!爬也給老子爬到終點!”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身體里不知從哪里榨出最后一絲力氣,竟真的踉踉蹌蹌沖過了終點線!癱倒在地時,他大口喘著氣,望著燒紅的晚霞,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疲憊至極,卻亮得驚人。那一刻,我知道,這兵骨頭里的韌勁兒,成了!
日子在單調(diào)而嚴(yán)苛的訓(xùn)練中飛逝。王海濤的成績,像春寒料峭里的草芽,緩慢卻頑強(qiáng)地向上拱。從28分多,到26分,再到25分左右徘徊。汗水砸在跑道上的印子,記錄著他的掙扎與蛻變。年底考核前的三個月,連里來了個姓趙的新排長,軍校高材生,帶著一股新鮮勁兒。他推翻了我們“苦練出精兵”的老一套,搞起了“快樂訓(xùn)練法”:跑前大段理論講解,跑中強(qiáng)調(diào)“科學(xué)配速”,還弄來些花花綠綠的小器械輔助。連隊的老班長們眉頭緊鎖。
一次合練,趙排長又在那里強(qiáng)調(diào):“注意節(jié)奏!保持微笑!體會運動的快樂!”跑在隊伍中間的王海濤,被這過于“溫柔”的節(jié)奏束縛得難受,習(xí)慣性的沖刺步調(diào)被打亂,憋得滿臉通紅,像頭困在籠子里的獸。我忍不住,在隊伍旁吼了一句:“王海濤!你當(dāng)這是逛公園嗎?給我沖起來!”趙排長聞聲,嚴(yán)厲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水,澆得我心頭一涼。訓(xùn)練結(jié)束講評,他話里有話:“個別骨干,思想要跟上!不要搞簡單粗暴那一套!”我和幾個老班長沉默著,心里那點擔(dān)憂,沉甸甸地墜著。
考核的日子終于來了。空氣仿佛凝固了,只聽見膠鞋密集拍打跑道的“噗噗”聲和粗重的喘息。前幾圈還算順利,隊伍咬得緊。進(jìn)入最后兩圈,真正的煉獄開始了。體力消耗到極限,意志瀕臨崩潰的邊緣。不斷有人掉隊,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王海濤咬著牙,死死跟在本班隊伍的尾巴上,汗水流進(jìn)眼睛都顧不上擦。就在此時,隊伍前方突然一陣騷動!一個新兵毫無預(yù)兆地一頭栽倒在地,抽起筋來,疼得臉都扭曲了!正是沖刺的生死關(guān)頭!沖過去,個人成績就能亮眼;停下來,意味著前功盡棄。沖在最前面的幾個老兵,腳步?jīng)]有絲毫猶豫,竟齊刷刷折返回來!一個老兵二話不說,背起倒地的新兵,吼了一聲:“撐住!”旁邊兩人立刻架住抽筋新兵的腿,三個人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連拖帶扛,拼命向終點挪動!那個被背起來的新兵,伏在老兵的背上,眼淚混著汗水往下淌。這沉重的一幕,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個經(jīng)過的兵心上。
王海濤目睹了這一切,他通紅的臉頰猛地一抽,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嘶吼,像是被那背影注入了最后的瘋狂,突然開始加速!他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超越了一個又一個疲憊的身影,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沖刺!沖過終點線那一刻,他直接撲倒在地,23分半!他做到了!他艱難地翻過身,胸膛劇烈起伏,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淚水無聲地滑進(jìn)鬢角。不遠(yuǎn)處,趙排長默默看著被老兵們艱難架過終點的那個新兵,又看看地上癱倒卻咧著嘴笑的王海濤,他緊抿著嘴唇,眼神復(fù)雜,最終什么也沒說。
時光呼嘯而過。當(dāng)年那個栽倒在煤渣跑道上、腳底滿是血泡的“吊車尾”王海濤,早已脫胎換骨。憑著那股在五公里跑道上淬煉出的驚人意志和過硬素質(zhì),他考上了軍校,在更廣闊的天地里淬火成鋼。去年戰(zhàn)友聚會,傳來消息,他已是某特戰(zhàn)旅響當(dāng)當(dāng)?shù)倪B長,帶出的兵嗷嗷叫。酒桌上,當(dāng)年的趙排長(如今已是趙營長)端起杯,感慨萬千:“老劉啊,當(dāng)年你那一聲吼…還有那幾個兵往回沖的背影…給我好好上了一課。這兵味啊,光講科學(xué)和快樂不夠,還得有血性,有那股子死也要死在沖鋒路上的勁兒!”他仰頭干了杯中酒,那辛辣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塵土飛揚的跑道。
軍營的五公里跑道,粗糲、漫長、沒有捷徑。它用最無情的方式,篩掉浮沙,留下真金。那些跑道上磨破的腳板、流盡的汗水、嘶啞的吶喊、瀕臨崩潰時咬碎的牙關(guān),還有那折返回來扛起戰(zhàn)友的沉重背影……這一切混雜著塵土與血汗的滋味,最終都沉淀為軍人骨子里最硬的鈣。這跑道丈量著速度與時間,更淬煉著靈魂的重量——它逼你在極限處看清自己是誰,為何而戰(zhàn),又與誰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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