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覺得人死是件大事,莊重得不得了。
哪怕一個人在村里再不得人心,死了之后,全村都還是得給面子,不僅給他披麻戴孝,還要敲鑼打鼓,放鞭炮送最后一程。那時候大人常說一句話:“死者為大。”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這個“為大”到底是多大。但只要聽到那句話,就知道,誰走了,這次大家都得當回事。
后來慢慢長大,回老家的次數變少了。直到自己年過五十,頭發白了一撮又一撮,才意識到,有些習俗不是變得“稀罕”了,而是正在徹底消失。
我說的是葬禮。
八十年代,村子不富裕,但葬禮從來不簡陋。
小時候我見過一次印象特別深的葬禮,那是我伯母去世。母親專程跑到學校里來給我和哥哥請假,說再忙也得回來送一程。
送葬那天,村里的小路上排著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抬棺、挽聯、哭喪,全都是真刀真槍地辦起來的。那種莊重感、儀式感,比過年都還隆重。
路邊的槐樹被人掛上了白布,送葬的人都穿著素衣。挽聯是手寫的,哭喪的女人是真哭,不是演的。鞭炮一響就是幾掛,整個山頭都聽得見。鑼鼓聲一陣一陣地回蕩在山谷,那時候我站在人群里,看著那口棺材一點點被抬上山頭,有種說不出的沉重。
伯母下葬前的那一周,親戚鄰里陸陸續續來了幾十人。燒飯的、打水的、做道場的,誰家不出幾個勞力,那都是丟人的事兒。
那會兒農村還沒機械化,種田靠人,一年兩熟都要拼命干。但只要村里有人去世,不管是插秧還是收谷,活兒都會先放一邊。因為“喪事大如天”,這是村里人約定俗成的規矩。
很多禮儀程序我們現在已經叫不出名字,但在當時,那些規矩誰都記得清清楚楚。什么時候放鞭炮,什么時候請“道公”唸經,什么時候親戚要給亡者磕頭,全都有講究。甚至哪個方位放靈位,哪個方向挖墓坑,都有長輩來指點。
那是一個對“規矩”敬畏的年代。不是因為懂多少文化,而是因為骨子里相信:這樣才叫“送走一個人”。
但這些年回老家,發現一切都變了。
前不久村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去世,我特意趕回去,結果讓我有點驚訝。
三天搞定,鞭炮沒幾掛,鑼鼓也沒有了,連送葬的隊伍都只有二十幾人。飯是外賣車送來的盒飯,不需要村里人動手;抬棺的是從鎮上請來的專業隊伍,一人三百,不講感情只講效率;連哭喪也成了“錄音版”,喇叭一開,哀樂響,三分鐘搞定。
葬禮結束得飛快。早上十點出發,下午三點就各自散去。我站在村口,看著那些匆匆走人的背影,心里竟然有種冷冷的空。
我不是不理解這種變化。說到底,這就是時代帶來的結果。
一個原因是人走了,留下的人也不多了。子女常年在外打工,很多家庭全家都“外遷”,平時根本不和村里人有來往,老人生病住院都是城里醫院看,過世后更不會專程“回村落葬”。反而是直接找公墓,買塊墓地,交給殯儀館全包。
還有一個原因更現實——村里“人情”這個詞,變味了。
過去是“人幫人”,現在是“錢換人”。以前做飯是鄰居圍在灶臺邊燒大鍋飯,現在是專業廚師開流動車給你熱菜配菜。以前抬棺是壯年男人齊上陣,現在是穿制服的“殯儀隊伍”,面無表情、干凈利落。
你不能說這不好,但味道確實沒了。
這一切,在70后這一代人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我們是見過葬禮最“熱鬧”模樣的一代人,也是眼看著它一點點冷卻下去的一代。小時候跟著父母去送葬,現在卻想著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低調入土”,不驚動旁人。
一個很扎心的現實是:我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近的鄰里。就算有,也早分散在各個城市。村莊對我們來說,早就不是“家”,頂多算一個老去的地名。
而我們的孩子呢?有幾個出生在村里?有幾個能叫得出村里人的名字?他們連自己祖墳在哪兒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在我們死后安排一次傳統葬禮?
很多同齡人也不再指望“落葉歸根”。城市里有房,老了住養老院,走了就火化、立碑,簡單不麻煩。甚至有人說:“以后我走了,直接在網上通知一下,能來就來,不能來也別勉強。”
聽起來有些冷,但也現實。
回頭想想,傳統葬禮到底意味著什么?
其實不只是送別一個人,而是給這個人一段“體面的結束”。更重要的是,葬禮是一次全村人的集體記憶。
一個人死去,大家聚在一起,不僅是送別,更是在“記得”。記得他一輩子是個什么樣的人,記得這個家庭曾經做過哪些貢獻,記得人和人之間的情感、關系、牽絆。這種“記得”,是農村社會得以維系的重要紐帶。
可現在,人情淡了,關系散了,“記得”這件事也跟著消失。
以前的人死后,會被親戚鄰里反復提起,說這個人當年做過什么事,是個怎樣的人。這些話,是在飯桌上說的,是在葬禮現場說的,是在墓地前說的。這樣一個人就不會真的死掉,而是活在一段段“講述”里。
如今,沒人再講了。
一個老人去世,可能只換來一則簡訊:某某老人于今日辭世,享年八十三歲。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收禮金。
就像是一件事物被悄悄歸檔,不留痕跡。
我們70后,現在還沒到終點,但已經能看到終點是什么樣的。
很多人開始提前寫“遺愿清單”,包括喪葬方式、花多少錢、有沒有宗教儀式、請誰來送、送到哪一塊地。簡簡單單,一目了然,不拖累子女。
這是好事,也是無奈。
因為我們知道,靠“人情”已不現實,靠“傳統”也無根可依。就算你還記得那一整套老規矩,身邊的人也未必愿意跟你一起演完這場戲。
于是很多人開始轉向——不求熱鬧,但求安靜;不求體面,但求不擾他人。
你說這是進步嗎?或許是。但那種關于“送別”的情感,卻越來越被壓縮成一句話:“該走的人已經走了。”
其實人活一世,最后這段“走”的方式,是整個生命的句號。
以前的句號是圓滿,是重重的一筆。現在的句號像省略號,輕輕地、模糊地、不留痕跡地收尾。
作為70后,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的終點,應該是什么模樣?
是鑼鼓鞭炮、哭聲一片的傳統葬禮?還是安靜如常、無聲無息地告別?是山坡上的祖墳旁?還是城市邊緣的公墓園?誰來送我,誰來記得我?
沒人能回答這些問題,也許真的不重要了。
但我依然懷念小時候的那些葬禮。不是懷念死亡,而是懷念那時候的人,還愿意為彼此停下手中的活、走出自家的門、送一程。
那一程,送的不只是人,而是一份記得。
結尾
有人說,現在的人越來越怕麻煩,也越來越怕麻煩別人。
這也許沒錯。但如果連最后一程都不愿“麻煩”一下,是不是也錯過了人與人之間最深的一次聯結?
我走過很多城市,也住過很多地方,但心里最深的風景,還是那個清晨送葬的山路,鑼鼓聲穿過山谷,鞭炮聲還沒響完,母親悄悄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句:
“人啊,最后這一步,走得體面點,是給活人留個念想。”
或許就是這句話,讓我今天寫下這篇文章。
人情淡了,儀式簡了,但愿我們還能記得——送別一個人,從來不只是送別一個人。那是一次集體的告別,也是一次文化的告別。
哪怕越來越冷清,也該有人,提一盞燈,照一照過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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