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矗立在大宋邊陲的一座小城，城下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只有一條狹窄的河溝圍護城墻。護城河北側，一輛輛木輪車緩緩逼近，一座座木樓高聳入云。木輪車上是已經上弦的弩箭，木樓之下是頂盔貫甲的騎兵。那些蒙古兵無邊無際，在天地之間蕩起滾滾煙塵。與此同時，郭靖和黃蓉正站在小城的譙樓上，他和她神色嚴肅，目光堅毅，要與這座城共存亡，試圖用武功和計謀來抵御城外的蒙古大軍。

武俠大片《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展示了以上鏡頭，也展示了蒙古攻打南宋的一些重型武器。郭靖和黃蓉是虛構出來的武俠人物，但那些武器卻是比較扎實的歷史再現。

硬弩巨箭：從車弩到床弩

影片里那些架著弩箭的木輪車在宋朝叫作“車弩”，意思是能在車輛上移動發射的弩。

我們知道，弩不同于弓。弓全靠人力拉滿，沒有扳機，上弦之后要一直用手指控弦夾箭；弩有箭槽，有扳機，一些硬弩還可以借助外力把弦拉滿，上弦之后就無需用力，臨敵時扣動扳機即可。

宋朝疆域相對狹小，缺少牧區，缺少戰馬，因此宋朝騎兵不占優勢，被迫彎道超車，拼命發展弩和其他武器。

宋朝發明了“筒弩”，這是一種單兵使用的小型弩，外觀就像老式手槍，但“槍管”是竹筒，“子彈”是短箭，“火藥”是弓弦。使用時，一手持竹筒，一手拉弦，把弦扣在竹筒尾部的卡槽里，再從竹筒前端裝入短箭，然后瞄準敵人，扣動扳機，讓短箭射出去。

《武經總要》里的單兵弩

宋朝還發明了“克敵弓”，名字叫弓，實際上還是一種單兵弩。相傳這種弩是南宋名將韓世忠發明的（實則由韓世忠改良），它的最大特色是在弩身前端加裝一只馬鐙，這樣可以用一只腳踩住馬鐙，再雙手拉弦，用上腿力、腰力和臂力。

按《宋史·兵志》記載，克敵弓射程很遠，單兵可射三百六十步，一百步內可以射穿鐵甲。宋朝一步為五尺，一尺大約三十厘米（宋朝各地尺度不一，又有營造尺、量地尺、裁衣尺、音律尺等區別），一百步大約一百五十米，三百六十步已經超過五百米。

從發射效率上看，弩不如弓：受過三年以上高強度訓練的弓箭手可以在一分鐘內連續滿射十支箭，保證空中隨時都有一支箭在飛（俗稱“連珠箭”）；而如果發射克敵弓，一分鐘最多只能射出兩支箭。

弩的優勢在哪里呢？一是射程更遠，二是便于瞄準，三是能提前滿弦，長期等待，敵人來時集中發射，四是能借助更多的人力和機械力，幾乎無限量地提高射程。

以《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中出現的車弩為例，它可以多人一起拉弦上滿，也可以用絞盤上弦，然后向敵陣推進發射。

從北宋中葉起，宋朝軍隊就進入守勢，攻城極少，守城極多，所以很少使用移動式的車弩，更多使用一種威力巨大但無法移動的弩：床弩。

顧名思義，床弩架設在一張木床之上，弓身長達兩米以上，前后排列多張弓，堅韌的弓弦彎彎繞繞，從多張弓身上繞過，繃緊，固定在箭槽后端的金屬扣上。為了拉弦，需要幾十人一起用力，或者使用幾頭牛轉動絞盤，才能把弦拉滿。

宋朝軍隊有一種威力最大的床弩，叫作“三弓八牛床子弩”，它要八頭牛或者七十個士兵來拉弦，箭槽里安放的箭長達一丈，箭身比手腕還粗，箭頭是三棱開刃的利劍。該弩射程超過六百米，曾經將入侵北宋的遼國大將蕭達覽釘在地上，然后才有了長達百年的宋遼和平。

宋軍攻城時也會使用這種床弩，目的不是射殺城上守軍，而是并排發射巨型標槍，從幾百米外把幾千支標槍釘進敵方城墻，讓攻城士兵踩著密密麻麻的槍桿往上爬。

石破天驚：從旋風砲到回回砲

無論攻城還是守城，宋朝軍隊都必然會用到“砲”，也就是拋石機。

拋石機發明極早，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和中國的戰國時代都在用拋石機，宋朝人只是將其改進，讓射程更遠、打擊更準、可移動性更強。

拋石機基本原理是這樣的：在地上搭建一個極高的架子，在架子上固定一根轉軸，在轉軸上安放杠桿。杠桿一頭粗，一頭細，粗頭偏短，細頭偏長。短的一側作為動力臂，靠人力或機械力轉動；長的一側作為阻力臂，阻力臂的末端系上繩索，繩索的末端是一個軟兜，在軟兜里放一顆石頭。現在給動力臂一個快速驅動力，讓杠桿迅速轉動大半圈，長長的阻力臂就會以更高的速度向上轉動，將軟兜里的石頭帶上高空，然后在某個時刻脫離軟兜，劃出斜拋運動的軌跡，最后砸中遠處的某個目標。

為了讓拋石機發揮更大的威力，宋朝人把架子做得盡可能高，把轉軸做得盡可能長，又用彈性極佳的竹子做杠桿。為了讓杠桿承受更大的壓力，他們會把

多根竹子捆扎起來，最多時會用九根巨竹，這樣的拋石機叫作“九梢砲”。為了給阻力臂末端的繩索加上彈性，他們采用皮繩代替麻繩。杠桿原理被皮繩的彈力和竹子的彈力所加持，軟兜里的石頭就會得到更高的初速度。

為了發射更準，宋朝軍隊長期訓練“砲手”，其中最重要的砲手叫“定砲人”。這種砲手擁有豐富的經驗，可以相對準確地估測出不同高度的砲架、不同重量的石頭、不同長度的皮繩能產生多大的初速度，最后能將石頭擊中多遠的目標。如果宋朝人學過三角函數和中學物理，他們將掌握初速度、斜拋角度以及斜拋軌跡之間的函數關系，但他們沒有學過這些知識，所以只能憑經驗來發射。值得佩服的是，僅僅憑借經驗，一些定砲手居然能在城內操作拋石機，將石頭越過城墻射到城外，擊中他們想要消滅的目標——即使在城內根本看不見目標。

北宋朝廷編撰過一部軍事大全《武經總要》，該書記載了多種拋石機的結構和發射參數。以宋軍常用的“五梢砲”為例，發射的砲彈是重達八十斤的石球，需要兩名定砲手指揮，一百五十名砲手集體用力，砲彈射程是八十步左右，大約一百二十米。這種砲彈如果擊中城墻，能把城垛打碎，或者把城樓打穿。

《武經總要》里可以移動的“旋風砲”

《武經總要》里還有一種可移動的“旋風車砲”，簡稱“旋風砲”。這種拋石機其實就是在砲架下面安上輪子，屬于可移動的拋石機。

大約在南宋中葉，地中海東部出現一種半自動的配重式拋石機，最大特征是在動力臂一側加裝一筐非常重的石頭，然后用機械力把那筐石頭高高吊起，用機關把阻力臂一側固定住。需要發射時，用大錘擊發機關，那筐石頭瞬間落下，阻力臂瞬間轉動，將軟兜里的砲彈發射出去。因為有配重，所以發射得更重、更遠；因為有機關，所以操作時既節省人力，又能打得更準。

相傳這種半自動配重式拋石機是由阿拉伯人發明的，所以叫“回回砲”。南宋后期，蒙古軍隊相繼消滅西夏和金國，又遠征西域，在西征過程中俘虜到回回砲手，進而掌握了回回砲的制作方法。

公元1273年，蒙古軍隊再次入侵南宋，再次攻打南宋重鎮襄陽，來自今天伊朗一帶的砲手伊思馬因指揮蒙古兵發射回回砲，砲彈重達一百五十斤，“機發，聲震天地，所擊無不摧陷，入地三尺。”大錘擊發機關，砲聲驚天動地，砲彈入地三尺。這場攻擊的結果是“宋安撫呂文煥懼，以城降”（《元史·亦思馬因傳》），南宋守將呂文煥投降，襄陽淪陷，隨后南宋滅亡。

我們回看《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影片末尾是郭靖和西毒在蒙古大軍陣前PK，兩大高手身后便是一架回回砲，有幾層樓那么高。毫不夸張地說，那種回回砲是當時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攻城利器，幾乎到了無堅不摧的地步。

火器裝備：火炮 火槍 猛火柜

影片中還出現了火器，具體來說出現在蒙古兵攻擊西毒的場景中。西毒武功出神入化，萬弩齊射也不能奈何他，于是蒙古指揮官便高喊“發射火炮”，隨即車弩上發射出無數捆扎大炮仗的弩箭，那些弩箭在西毒身邊紛紛爆炸。

說到“火炮”，我們現代人想到的是真正的火炮，火藥推動炮彈，從金屬炮管里發射出來。然而這種火炮要到明朝才問世，宋朝和元朝并沒有。宋朝人說的火炮有兩種，一種是像電影里那樣，在箭上裝炮仗，點燃引線再發射；一種是把火藥裝到紙殼里，點燃引線，用拋石機發射。

不過宋朝人發明了火槍，一種非常簡陋的管式火器。這種火器用竹筒做槍管，用黑火藥做動力，用金屬彈丸或者小石子做子彈。它沒有扳機，靠一條長長的火繩點燃火藥，可以視為后來歐洲火繩槍的前身。

火槍發明者是南宋官員陳規，發明時間是公元1132年，并在那一年的南宋德安守城戰中得到實際應用。到了公元1259年，南宋開始大規模生產火槍，最大射程是一百五十步，即兩百米以上。

您可能會奇怪，既然南宋已經有了火槍，為什么還會被蒙古打敗呢？這是因為早期的火槍威力太小，發射太慢，準確度太低，殺傷力別說比不上威力驚人的回回砲，連宋朝的單兵弩都不如。這種情形在歐洲同樣出現——火繩槍在歐洲問世一百年后，絕大多數歐洲士兵仍然堅持使用弓箭，并非歐洲人守舊，實在是因為火繩槍在發明以后很長時間內都不占優勢。

《武經總要》里的“猛火油柜”

至少從北宋中葉起，宋朝軍隊就從西域引進了另一種火器：猛火油柜，簡稱“猛火柜”或者“火柜”。所謂“猛火油”，其實就是石油。所謂火柜，就是把石油裝到一個有孔的銅柜里，銅柜上方安裝發射管，發射管的前膛有噴射口，中間有點燃孔，后膛有活塞和手柄。點燃引線，拉動手柄，將石油從銅柜里吸到發射管里，再猛地推出去，熾熱的火焰隨著石油噴射而出，相當于最早的火箭筒或者汽油彈發射器。

宋朝官員康與之著有《昨夢錄》，說宋朝軍隊在西北邊城挖了很多大池，用來貯藏石油，目的自然是為火柜提供燃料。在與西夏、金國和蒙古的戰爭中，宋軍多次使用火柜，效果并不理想。原因跟火槍類似——當時的火器畢竟還是落后，發射效率和殺傷力畢竟還是太低。

《武經總要》里的攻城云梯

居高臨下：望樓 對樓 攻城車

在近兩千年來的歷代正統王朝當中，宋朝是唯一沒有長城的朝代，所以失去了對抗北方游牧騎兵侵擾的最大優勢，因此宋朝長期遭受遼國、金國、西夏和蒙古騎兵的侵擾。兩宋三百余年，內戰極少，但外戰持續不斷，即使是在宋遼達成和議的一百年間，也經常爆發小規模戰役。戰爭是軍事發明的核心驅動力，宋、遼、夏、金、蒙等政權都在戰爭中進行軍備競賽，一系列攻城武器飛速涌現，并飛速在各個政權中復制和傳播。

在影片中，郭靖曾經回到蒙古，在大營中覲見成吉思汗。當時蒙古大營中有一座座木樓，類似瞭望塔，那就是宋朝軍隊發明的“望樓”。望樓用來眺望敵情，底下還可以裝上輪子，推到距離敵營或敵城更近的地方眺望。

還有一種設備比望樓更高，高度與城墻齊平，甚至高過城墻，它叫“對樓”。對樓之下裝有車輪，對樓一側加裝防護網和防護木板。攻城時，把對樓推到城墻附近，既能觀察城中布置，又能從高處發射弓箭和火箭，因為居高臨下的攻擊效果遠遠勝過仰攻。

幾輪弓箭發射過后，如果敵方城墻上失去防衛，底下的士兵就繼續推動對樓，靠近城墻。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對樓可能會加裝長梯，對樓上的士兵迅速將長梯拉起、展開，架在城垛上，再踩著長梯攻進城去。

對樓加裝長梯以后，重心會不穩，所以必須在底部另一側加配重。如此一來，對樓的形狀就變成一只巨鵝，所以又叫“鵝車”。

還記得影片里蒙古大軍進攻南宋邊城的場景嗎？他們架起一座座與城墻齊平的木樓，靠近城墻的一側已經加裝了長梯。對，那就是鵝車，那就是改裝后的對樓，證明對樓上的士兵已經準備好踩著梯子攻進邊城。

有意思的是，本片編劇可能不知道這種攻城裝置叫作鵝車，當西毒使用絕頂輕功躍上一座鵝車時，編劇給蒙古兵的臺詞是“包圍攻城車”。將鵝車稱為攻城車，并不算錯，那確實是攻城用的，而且只能用來攻城。

不管怎么說，這部影片確實下了很大工夫，所以才能呈現出如此細膩的歷史細節，才能讓現代觀眾從直觀上了解宋元之際的攻城利器。

文并供圖/李開周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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