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兵第二年,剛摸熟槍械,就被連干部叫進了連部。
指導員敲著桌子,開門見山:“連隊研究過了,派你去學后勤保障技術,回來直接頂給養員的缺,買菜!”
我心里咯噔一下。
給養員?這差事誰不知道?周圍幾個連隊,走馬燈似的換人,就沒誰干滿兩個月的。油水?傳說里油水是不少,可燙手啊,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我硬著頭皮去了。學成歸來,背上那個沉甸甸的綠色大菜筐,一頭扎進了天不亮的菜市場。
日子一天天過。
連隊里其他崗位的戰友,像地里輪種的莊稼,一茬換一茬。文書換了,通信員換了,連炊事班掌勺的班長都換了一輪。
唯獨我這個小小的給養員,像顆釘子,在連隊后勤這面墻上,一釘就是**整整一年**。
怪不怪?
別的連隊給養員,屁股沒坐熱就得收拾包袱回戰斗班排。我這兒呢?風平浪靜。連長指導員見了我,臉上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滿意,拍拍肩膀:“小李,好好干!連隊這生活,全靠你調劑了!”
起初我也納悶,后來才咂摸出點味兒。
別人買菜,專挑那水靈光鮮的,價格嘛,賬本上寫得“漂漂亮亮”。我呢?死心眼。
天沒亮就蹲在批發市場最冷清的角落,專盯那些老實巴交的老農,挑那些品相差點但絕對新鮮的“實誠菜”。
跟菜販子磨價錢,一分一厘都得從土疙瘩里摳出來。
司務長翻著我的賬本,那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他旁敲側擊過:“小李啊,這市場嘛…水至清則無魚,人嘛…太較真了累。” 我裝聽不懂,只把賬本和收據碼得更齊整。
第二年快結束時,連部那扇門又為我打開了。
指導員、連長、副指導員,三位巨頭齊刷刷坐著。
指導員清了清嗓子:“小李啊,這一年,辛苦!連隊伙食改善,大家有目共睹。你看…這給養員,還得你再頂一年!”
我懵了。還要干?
還沒等我吭聲,旁邊的司務長“噌”地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不行!絕對不行!”
一場關于我這個小小給養員的“拉鋸戰”,在連部那張掉漆的舊會議桌上,火藥味十足地拉開了。一開,就是**三天**。
頭一天,司務長嗓子都吼啞了:“規矩!連隊規矩還要不要?哪個給養員干滿一年的?沒有先例!必須換!”
連長慢悠悠喝了口茶:“規矩是死的。小李干得好,戰士滿意,這就是最大的規矩。”
副指導員也點頭:“就是,小李走了,誰能保證伙食不掉鏈子?你司務長親自去買?”
司務長被噎得直瞪眼。
第二天,司務長換了策略,掰著手指頭數落:“年輕人!總在一個崗位窩著,不利于全面發展!得回戰斗班排鍛煉!”
指導員笑了:“全面發展?我看小李在后勤保障這個‘戰場’上,仗打得就非常漂亮!覺悟高,作風硬,這就是最好的鍛煉!”
司務長拳頭捏得咯咯響。
第三天下午,會議室的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豬油。煙灰缸堆滿了煙頭。
司務長像頭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眼睛布滿血絲。連長他們幾個輪番上陣,道理說盡,好話說絕,中心思想就一個:**小李不能動**。
突然,司務長猛地站定,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砰!” 震得搪瓷缸子嗡嗡響。
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死死盯著連干部,那聲音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嘶啞、絕望,又帶著點不管不顧的狠勁兒:
“好!你們非要留他?行!你們非要我說透?那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他猛地轉向我,手指頭幾乎戳到我鼻尖,吼聲響徹整個連部:
“就因為他!就因為他太正直了!**一根筋!油鹽不進!他這么干,我…我這個司務長,一點好處都沾不著!我還干個什么勁兒?!**”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連長端到嘴邊的茶杯,僵住了。指導員張著嘴,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副指導員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瞪得溜圓。
我站在那兒,像被那聲怒吼釘在了原地。腦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原來…原來根子在這兒!怪不得他拼了命也要換掉我!
那層糊了太久、心照不宣的窗戶紙,被司務長這絕望的一巴掌,捅了個稀巴爛。
連部里只剩下司務長粗重的、帶著顫音的喘息。
連長的茶杯,終于輕輕放回了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他再沒看我,也沒看任何人,目光落在斑駁的墻壁上,過了足足半分鐘,才極慢、極沉地說了一句:“散會。”
我的調令,最終還是下來了。
離開給養員崗位那天,司務長沒露面。我背著行囊走向戰斗班排,路過食堂,聽見里面鍋碗瓢盆的喧鬧,心里空落落的。
連隊任命了新的給養員,一個平時在司務長跟前很“活絡”的兵。
變化來得比北風還快。
不到一個月,連隊飯桌上的抱怨聲就壓不住了。
“這土豆削的皮比肉厚!”
“瞅瞅這青菜,蔫頭巴腦,喂兔子呢?”
“肉呢?今天這肉片薄的,能當燈罩使了!”
更扎心的是,有天傍晚,我蹲在營房門口,聽見炊事班兩個老兵躲在墻角抽煙嘀咕:
“嘖,這月司務長臉上總算有笑模樣了…”
“那可不,新來的多‘懂事’啊!哪像以前那個犟驢,一分錢掰八瓣花,害得司務長想喝口湯都撈不著…”
我默默走開。
心頭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重重砸了下來,悶得發疼。
原來我這一年的“特殊”,這一年的“破格留用”,竟是源于一場心照不宣的對抗。
對抗的不是工作能力,而是那點見不得光的“好處”。
我那點死心眼的“正直”,像塊礙眼的石頭,擋了人家的路,卻也陰差陽錯,讓連隊的戰士,實實在在吃足了一年的踏實飯菜。
后來,我被任命為班副。
不到一個月,聽說那個“懂事”的新給養員,悄無聲息地被換掉了。
原因?沒人明說。
連隊的伙食,似乎也再沒回到從前那種分量足、味道實在的光景。
偶爾路過空蕩蕩的菜筐,我總會想起那些天不亮的清晨,想起那些沾著泥土的、實實在在的蔬菜。
那筐里稱的,從來就不只是幾斤幾兩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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