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記”展覽的作品選自M+博物館藏品，其從制造過程出發探索創意表達的不同維度。

香港作為連接東西方的文化樞紐之地，有著特殊的藝術使命。

VOGUE ART集結香港本地藝術機構、畫廊、拍賣行等不同業態的四位兼備東西方視角的女性從業者，包括M+博物館館長華安雅、高古軒香港總監游驍、蘇富比拍賣官王汐楚、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總監樂思洋，她們或參與重研究的學術展覽，或是一/二級市場的工作人員，兼具商業與創意。與她們對話，我們能夠一窺香港藝術場景中的權力架構及其內幕故事。

01

華安雅

在M+，重新解構經典與當代

文化的邊界正在被重新定義，華安雅正站在這場轉向的前沿。

今年是香港西九文化區M+博物館開放的第四個年頭，也是華安雅（Suhanya Raffel）擔任這座亞洲前沿視覺文化機構總監的第九年。這位融合南亞血統、澳大利亞成長背景，如今深植于香港文化語境中的女性領導者，帶領M+躋身全球博物館參觀量前20強，每年吸引超過250萬訪客。近日，M+與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簽署合作意向書，標志著一種權力結構的微妙重組——亞洲視角不再是附庸，而成為對等的文化生產力量。

西方視角不再是唯一標準。

“博物館如何討論視覺文化的歷史現實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華安雅開門見山地指出，“從自身視角出發進行詮釋，是任何博物館都應有的自然姿態。機構的聲音必然源自其所在地的具體處境。”

在M+的實踐中，這種理念轉化為一種主動拓展藝術史的努力，“我們一直清醒且自覺地致力于拓寬歷史知識的基礎。如今，除了西方世界之外，包括我們在內的全球其他地區也涌現出了一批重要的機構，致力于拓展甚至去中心化我們曾經習以為常的經典。”

M+不僅展示，更善于提問，“當我們將一幅水墨畫與一幅來自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作品放在一起時，你會產生怎樣的聯想？為何如此聯想？”華安雅解釋道，“這些關系其實是我們當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通過機構的正式框架讓這些歷史關聯得到系統而深入的討論。”

華安雅充滿信心，致力于讓M+館內的展覽成為多元文化的呈現。

華安雅將與MoMA的合作描述為“志同道合的同行者”之間的自然聯結，暗示了一種平等關系，而非過去亞洲藝術機構“向西方學習”的單向路徑。“與我們一樣，MoMA也是一個跨學科的機構，他們有百年歷史，而我們剛滿四歲。當初M+籌備時，我們確實將MoMA作為參考范例之一。MoMA同樣對我們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對我們獨一無二的館藏。”

M+正在進行的展覽“畢加索：與亞洲對話”便是這種思考的體現。華安雅解釋：“展覽開篇以香港藝術家陳福善的作品與畢加索的肖像畫并置。許多中國及亞洲先鋒藝術家將西方藝術史上的藝術家作為概念工具，即使他們從未真正有過交集。”

2025年即將舉辦的“勞申伯格在亞洲”展覽，則探索這位美國先鋒派藝術家如何通過亞洲之旅轉變了自己的藝術實踐。華安雅指出，這個故事從亞洲的角度出發，呈現全新的歷史維度。“亞洲與西方、現代與當代，這些關系的重新評估只有通過我們的希克藏品才能實現。M+是一個目的地博物館，這些觀念和展示方式都是專屬于M+的，你只能在這里看到。”

專題展覽“山鳴水應”展出了選自M+藏品系列的作品，探討后工業時代山水與人類的復雜聯系。

在這種重置框架的過程中，藝術史的線性敘事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多中心、多層次的網狀結構。亞洲不再是西方藝術史的注腳，而是平行且同等重要的文化源流。

被問及如何定義M+的成功，華安雅給出了一個簡潔的答案：轉型。

“對我而言，成功意味著轉型，意味著改變。我無法想象沒有M+的香港。我們現在已經可以自然地將M+視作香港、大中華區甚至全球文化生態中的一部分”，華安雅補充道，“我們的觀眾中有40%來自香港本地，M+不僅是博物館，更是一個活躍的公共空間和社區樞紐。然而我們的視野更加廣泛，從香港、亞洲到在全球范圍內的亞洲離散群體，M+所擁抱的是更多元的對話空間。”

她將知識比作一種不可逆的力量——“一旦獲得新知識，你就無法回到過去的不知情狀態。”在這個意義上，博物館不僅是藏品的收藏者，更是轉型的引擎和知識的生產者。面對環境危機、人工智能發展等當代議題，M+通過各種展覽——從“物盡其用”到森村泰昌與辛迪·舍曼的展覽，再到Beeple的區塊鏈動態雕塑——將當代問題置于美學框架之中，提供了思考當下和未來的另類視角。

從在澳大利亞的南亞移民經歷，到如今領導亞洲代表性的視覺文化機構，華安雅的職業軌跡本身就是一個關于身份與可能性的當代女性敘事。“我最初并沒有設想要成為博物館的總監，”她坦言，“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擴展對話，對歷史進行個人興趣上的探索和倡導。”

“我們遇到過阻力，”華安雅直言不諱，“但我們已經在這里，我們不會停止。”這句話簡短有力，不僅道出了她個人的職業態度，也可視為亞洲文化機構在全球藝術生態系統中日益增強的主體發聲。

02

游驍

在高古軒，頂級畫廊的香港敘事

游驍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與西方畫廊的共識與差異。

人群雜沓的香港中環，匯聚世界精英，高古軒自2011年作為第一個入駐著名的歷史建筑物畢打行的畫廊開始，從逐漸眾多畫廊齊聚，到今日唯一一間——高古軒的堅持，彰顯了它們在亞洲市場獨有的影響力和適應能力。游驍（Christina You）從2021年加盟高古軒擔任中國代表，2023年升任香港畫廊總監，負責香港畫廊的展覽、藝博會、及日常事務，并常駐香港，在區內建立起畫廊和藝術界、藏家，機構、藝術家等深厚的關系。

今年是高古軒在香港的第14個年頭，也是進駐畢打行的第14年。相較于其他藍籌畫廊，在時間上，高古軒作為先驅進駐亞洲，在地點上更是堅守據點，始終在畢打行。游驍表示，高古軒的首位亞洲總監在2007年便洞悉亞洲市場的潛力，隨即移居香港。當時，香港的藝術市場尚處于初步發展階段，但當地藏家對高古軒代理的藝術家展現了濃厚興趣，為高古軒進駐香港奠定了基礎。2011年，高古軒正式在畢打行開設永久空間，標志著其對大中華區市場的堅定承諾，和香港作為藝術中心的吸引力。十數年來，盡管畢打行中許多畫廊的進駐與退出反映了市場的變動，但高古軒依然穩步前行。

香港之于亞洲，并不只是一個單一的市場，還是一個由本地、區域與國際力量交織而成的復雜的生態系統。作為高古軒目前唯一的亞洲據點，游驍分享，香港對高古軒的區域定位具有重要的意義。在香港，游驍的主要職責不僅僅是管理香港空間的日常運營，還包括策劃全球藝術項目，并應對藝術市場的快速變化。作為世界最多據點的畫廊，高古軒通過全世界18個空間，打破地域界限，促進藝術家、藏家及機構之間的深度交流。這個工作讓游驍有機會與世界各地的藝博會、展覽以及機構合作，讓她深刻感受到全球與本地視角之間的互動和對話。

在加入高古軒前，游驍曾在北京的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工作，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美術館負責籌款的經驗，給予她對藝術市場的深厚理解，以及國際化運作的經驗。她表示，現在的工作方式靈活多變，常讓她在不同城市和場景間穿梭，保持全球視野的同時也能與本地藝術環境緊密聯系。這種雙向的工作模式，讓她可以向世界介紹中國和亞洲，也讓中國的藝術家打開更廣的國際視野。

作為一位女性高級管理人員，游驍始終相信，藝術行業的變革應當通過集體努力推動，并且提供更多資源和機會，支持女性在藝術生態中可持續成長。如今，女性藝術家在國際舞臺的地位正不斷上升，她們的創作正在塑造當代藝術的新敘事，突破了長期以來男性主導的藝術史框架。她也發現，在香港的藝術行業中，女性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許多頂尖美術館館長、策展人、畫廊創始人及總監都是女性，這些人的成就對行業現狀有著深遠的影響。

從北京到香港，現在香港已成為游驍的第二個家，她表示，香港是全球最具活力、最具適應性的藝術樞紐之一。雖然香港的自由港政策長期以來為其藝術交易中心的地位提供了支持，但它的重要性遠不止于市場層面。真正讓香港獨特的，是它能夠融合不同文化的影響——西方、中國、東南亞，并形成獨特的文化面貌。這里不僅是一個交匯點，更是一個交流的平臺，來自不同背景的藝術家、策展人和藏家在此相遇、碰撞。這種流動性，使香港成為高古軒理想的亞洲據點，讓他們能夠在維持全球視野的同時，建立深厚的本地聯系。

03

王汐楚

在蘇富比，舉槌與落槌

王汐楚帶著對藝術史的研究及對市場的洞察進入了拍賣行業。

當代藝術市場在香港蓬勃發展前，拍賣行一直是驅動香港藝術交易的動力。世界三大拍行，在香港也都邁向嶄新且白熱化的競爭階段，富藝思率先于2023年啟用西九總部，2024年蘇富比和佳士得先后搬進中環置地和Zaha Hadid設計的The Henderson。

2024年對于香港蘇富比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在香港最精華的中環置地遮打開設全新旗艦店，結合嶄新的零售和展覽體驗。先前效力佳士得的王汐楚2022年正式加盟蘇富比，擔任大中華區業務拓展部主管。她表示，拍賣行一直是香港藝術市場的重要推動力，為藝術品和奢侈品提供公開透明的交易平臺，讓市場可以更真實地評估藝術品公允價值，促進全球藝術品流通，并推動其價值的發現。

她分享蘇富比在亞洲已深耕50多年，見證并推動了香港藝術市場的成熟。全球藏家和投資者紛紛前來香港參與交易，而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的舉辦更是為拍賣行創造了協同效應，進一步提升市場的國際化程度。

全新藝術空間的開立，標志著拍賣行在傳統業務基礎上邁向更多元的零售體驗。王汐楚說到，新空間的開設主要是吸引新興藏家，為他們提供更便捷的藝術收藏入門管道。與傳統拍賣不同，這一開放空間降低了收藏門檻，使藏家可以逐步從零售體驗過渡到更深入的收藏體系。新空間分為兩層：地面層打造沉浸式美術館級體驗，由荷蘭的建筑師團隊 MVRDV 設計，以洞穴為靈感打造，樓上則是開放式互動展覽區域，訪客可以輕松進入，與藝術品近距離接觸。

回歸拍賣季，隨著中環新空間的投入使用，蘇富比調整了香港的拍賣行程。過去，春秋兩季的拍賣會集中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的10天內，而現在拍賣日程則被拉長。從3月底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結束后，拍賣季正式開啟，至5月期間分批進行不同類別的拍賣。

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其強大的金融資源為藝術市場帶來了更多機會。近年來，王汐楚補充蘇富比香港都有推出藝術品貸款服務，為藏家及基金會提供藝術品交易和管理的金融解決方案。這項服務使藏家可以更靈活地管理藝術資產，進一步鞏固了香港在全球藝術市場的獨特優勢。

王汐楚相信，蘇富比的創新不僅鞏固了香港作為亞洲藝術中心的地位，也推動了拍賣行向更多元化、互動化的方向發展。未來，隨著拍賣市場的擴大，以及新興藏家群體的崛起，香港藝術市場將迎來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04

樂思洋

在Art Basel HK，聚焦買賣與創作

樂思洋強調，本屆的視野不限于亞洲，有23間全新國際藝廊加入。

一個藝博會如何啟發一個藝術周，或者是驅動區域產業發展？自 2013 首屆 Art Basel Hong Kong（簡稱 ABHK）開始，每年的 3 月舉辦的香港藝術周已是世界上重要的檔期。從一個藝博會開始，到眾多畫廊的開立，乃至新美術館的設立，擴及全城的響應，香港的藝術生態圈和市場逐漸完備，ABHK 無疑是扮演著催化劑的角色。今年是香港會展總監樂思洋（Angelle Siyang-Le）參與展會的第 15 年，也是她擔任香港總監的第三個年頭，她見證了香港藝術展業蓬勃和多元的發展。

從入門職位開始，今年是樂思洋參與香港巴塞爾藝術展第 15 年。對于一個成熟的藝博會品牌，參展畫廊的數量與質量已穩定發展，更大的挑戰在于如何不斷的提升展會內容的豐富程度。對樂思洋來說，每年讓她期待的是新老朋友相聚，看到觀眾對策展內容的回饋。

她表示近年來，藝術博覽會的角色經歷了顯著的變化，尤其是在疫情之后，藝術市場的生態圈發生了深刻的調整。她說，在當今的藝術產業，傳統的角色邊界正在逐漸模糊，例如藝術家開始擔任策展人，策展人轉變為藝術交易商，而交易商又成為藝術評論者。這些變化促使博覽會重新檢視自身的定位，不再只是一個藝術品交易的平臺，而是一個推動各個藝術角色互動、發展的綜合性平臺。

樂思洋表示展會不僅限于展場內部，更局限于所謂的視覺藝術。除了繼續讓藝術走入公共空間，如與太古廣場合作的英國藝術家 Monster Chetwynd，結合表演藝術的大型裝置作品；或是今年由何子彥在M+博物館外墻（M+ Facade）的新委托《戲夜尋謎》向香港電影黃金時代致敬，以 AI 技術重新詮釋香港經典電影作品。今年更首次與香港大館合作舉辦「藝術家之夜」，將匯聚一整晚的表演藝術與藝術家 DJ 表演。大館作為香港重要的文化歷史遺產，為展會的多元化內容提供了絕佳的空間，使得觀眾可以在展覽之外體驗不同形式的藝術。展會的合作機會日益廣泛，不僅涵蓋視覺藝術，也涉及建筑設計、文化遺產及科技等領域。例如，今年展會也與 Design Trust 合作，探索建筑與藝術的跨界融合。

在全球藝術市場中，香港始終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除近年來在巴黎擴展了展覽版圖，但在亞洲，香港仍是唯一的據點。香港位于亞洲的核心區域，無論是前往美洲、歐洲，或東南亞，都十分便利，使其成為國際藝術交流的理想平臺。香港實行免稅政策，對藝術產業的發展極為有利，降低了藝術品交易的成本，也吸引了國際畫廊和收藏家在此開展業務。完善的物流和營運基礎設施，香港擁有亞洲最方便的藝術品進出口政策，在運輸、儲存和展示等方面具備領先的技術，使其成為國際藝術交易的樞紐。她欣慰地分享， Art Basel 在香港已深耕20年，與當地觀眾、收藏家團體建立了深厚的連結。香港的藏家不僅關注亞洲藝術，也對國際藝術持開放態度，這種多元化和全球化的視野，使香港在國際藝術市場中占據獨特地位。

回看香港本地的市場，樂思洋分享展會的成功也得益于香港藝術生態圈的日益完善。近年來，香港的公共藝術空間不斷增加，公共機構對當代藝術的支持增加。例如，今年的「光映現場（Film）」單元便由本地機構策劃，這標志著香港的藝術生態已逐步發展成熟。除了國際畫廊的進駐外，香港本地畫廊也崛起，如PHD畫廊、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 等都有機會參與香港展會，展現本土藝術市場的成長。

攝影：Boris Shiu

造型：肖思朵Echo Xiao

撰文：黃韻奇、翁浩原、Maya Ma

編輯：張靜 Mia Zhang、馬儒雅 Maya Ma

制作：王玨Julie Wang

圖編：LilyMaria

化妝：SAKURA

發型：阿澤

設計：曉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