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放假三天，中間夾著個六一，都忙著吃粽子、道安康，戴著紅領巾跳廣場舞的大媽明顯少了許多。不是沒有，少。有人發朋友圈，視頻上二十來個大媽，都胖，一律白襯衣、長裙，戴了紅領巾載歌載舞，歌詞是“心中的紅太陽萬壽無疆”之類。不像少先隊員，像一群變老了的紅小兵。視頻上方 ，“這一刻的感悟”明顯帶著嘲諷：吃得太飽。

有時候我也有同感。甚至聯想到二十四孝圖里的老萊子，七老八十的人了，為了取悅老母，抹紅臉蛋，搖撥郎鼓，幼兒般躺地上扮天真。明知道不是一碼事，還是那樣想。

還想起一句話：年輕人暮氣沉沉，老年人朝氣蓬勃。

不知道從哪年開始，大約是三年前吧，老年人，以大媽為主，一窩蜂過起兒童節來。六一期間，平時跳廣場舞的大媽，紛紛系紅領巾，扎小辮兒，抹紅臉蛋兒，歡天喜地唱歌，跳舞，尖叫，遠比過重陽節快樂、熱鬧。

六一以外的日子，大媽們同樣花枝招展，擺各種姿勢，舞各色紗巾，拍照，發朋友圈。

雖然腿腳不是特別靈便，只要有機會，她們就會盡情地綻放。不取悅別人，取悅自己。

不舞紗巾不跳廣場舞時，買菜，下廚，打掃衛生，伺候老人，照顧丈夫和孫子，忙死。

絲毫沒有看不起大媽的意思。多元化社會，多元化選擇，只要不妨礙別人，怎么玩都行。也說不上同情，一大早匆匆去菜場的，午飯后推了童車滿小區轉悠的，不是奶奶就是外婆，再不就是保姆。這是命。她們，大多數是被生活毒打過的人。

有學者認為，經歷過緊缺年代的人有三缺：缺吃穿，缺文化，缺愛情。

缺吃穿，尤其是缺吃，后果最嚴重。長期的饑餓，讓“社會關系總和”的人向只求口腹之欲的原始人全面蛻化，讓高貴的大腦向蠕動的腸胃全面投降，使社會人降格為生物人，最終不成其為人。

因貧困而失學，因運動而輟學，因“知識越多越反動”而厭學，一代人的文化水平，不低才怪。

如果說糧食是人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材料，愛情則是人之為人的最重要的精神材料。在那個時代，人的本性被生吞活剝，棄之不顧，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基本人性都被抽離了，男女青年連正常的交往都會招來閑言碎語。解放初期提倡的自由戀愛全面倒退，還原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其實那一代人何止三缺，我認為至少要加上一缺，缺童年。窮人的孩子早懂事，早成熟，早當家。七八歲男孩割豬草，干農活；五六歲女孩帶弟妹，做家務。他們的世界里沒有葫蘆娃，沒有小豬佩奇，沒有黑貓警長，唯有饑餓的記憶。

大媽們系紅領巾、唱紅歌，是在懷念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嗎？應該不是。也許旁人以為是，她們自己也以為是，其實真的不是。沒有人吃飽了會懷念挨餓。她們懷念的不是那個年代，是失落在那個年代的童真和青春。換一個場景，例如在餐桌上，孫輩不好好吃飯，她們沒準就會憶苦思甜，痛說困難時期，說到傷心處，說不定還會抽泣。

有趣的是因為懷念青春，有時候會犯糊涂，連那個時代也一并懷念起來，似乎還很真誠。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的“虛偽的真誠”，一種蒙騙了本人的“真誠”。有一點她們應該很清楚，戴上紅領巾，并不等于童心未泯。風風雨雨、世態炎涼，啥沒見過。縱然不甘，回不去了。

曾經有朋友真誠地說，那時候盡管窮，但精神生活非常充實。朋友把我逗笑了。在一個堪稱精神荒漠的時代，唯一的閱讀是看大字報，你哪來的“精神”？

真實的情形是，先天不足，缺失太多，當年的空虛延續至今，懷舊成了最有效的填補方式。

年輕朋友對大媽們成天跳廣場舞十分不屑，說她們低俗。說的有一定道理，鬧騰，不講公德，都是有的，要改。但是因為他們低俗而鄙夷，過了。一代“四缺”老人，干完家務活的業余時間，不跳廣場舞，不釣魚，不打麻將，還能干什么？巴黎太遠，參觀盧浮宮就免了，去星巴克喝咖啡，到音樂廳欣賞交響樂，還是在家里讀《論語》、彈鋼琴？但凡具備了起碼的條件，誰不想高雅？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無論經濟實力還是思想觀念，那一代人都很難真正融入這個時代。他們的生活習慣，娛樂方式，難免令人不快。

既要過重陽節，又要過兒童節，那種假裝的天真或許更加令人不快。

去年，我在《兒童節不是重陽節》中寫道：

童年是一艘滿載著歡樂的小船，童心便是船票。老年人放著自己的節日不過，翻出一張舊船票，想回到從前，卻回不去了，扮了兒童在岸上狂歡。其實大家心知肚明，老年人過兒童節，無非彌補一種遺憾。從前，我們過早地“懂事”，或者說少年老成，童年太過短暫，甚至來不及在父母懷里撒一回嬌就長大成人了。與童年同樣短暫的是我們的青春，甚至來不及談一場戀愛就為人父母了。兒女終于長大成人，稍稍松一口氣，一眨眼就過上重陽節了，而且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這一代人，需要一次遲來的綻放。

紗巾也好，紅領巾也罷，無非是道具而已。

我不是大媽，但那一代沒上過幾天學的人包括我。

請原諒，我經常會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