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簡中國近代史系列的第11篇,感興趣的可以瀏覽前面章節。
美國人有一座精神豐碑,坐落在首都華盛頓,是為了紀念國父華盛頓的。
因為這塊碑地位太過崇高,所以法律規定,華盛頓特區的所有建筑都不得比他高。
有意思的是,碑上還刻著一段文言文,對,你沒看錯,就是上學時候怎么學都學不會,來自中國的文言文。準確地說,這段文字來自清朝。
摘錄幾句大家聽聽:
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於勝廣,割據雄於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
文言文不好懂,但這幾句話說實話不算難懂。我來給大家翻譯一下:
華盛頓先生,那可不是普通人啊,那是牛人啊!當年起義的時候勇氣超過了陳勝吳廣、割據天下的豪邁比曹操劉備還帥。提著三尺劍(想多了,華盛頓拿著肯定是三尺槍),縱橫天下,開疆萬里。最讓人佩服的是,他當了皇帝居然不傳子孫,而是推舉有能者居之,這簡直就是堯舜禹在世啊。
唉呀媽呀,在那個國人普遍認為世界是天圓地方,中國是世界中心的年代,作者這樣夸一個外國的開國之君,這大兄弟也是夠剛的。
事實也是如此,這本書和這段話發表以后,作者就被一擼到底,從一名省部級高官被貶成了農村教書匠。
今天,就來說一下徐繼畬和他的《瀛寰志略》。
前文說過,第一次鴉片戰爭一結束,魏源就趕就了一部《海國圖志》,喜提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美譽,然而睜眼畢竟不是正眼,也有可能是歪著頭看的。《海國圖志》信息量很大很全面,但是魏源畢竟沒有真正接觸過洋人,許多東西難免以訛傳訛。
而且魏源的思想也難逃傳統士大夫的窠臼,雖然承認了洋人技術的先進,但認為僅此而已,沒有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而徐繼畬就不一樣了,他長期在廣西、福建等地當官,還親身參與了第一次鴉片戰爭,對洋人那是恨入骨髓。
但同時也打消了他身上傳統清朝官員的傲氣,開始用客觀公正的態度去有意識的了解西方,接觸洋人。
如果說魏源是睜眼看世界第一人,那么徐繼畬毫無疑問是正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從睜眼到正眼,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徐繼畬時代可沒有手機、互聯網;更沒有知網、萬方數據庫。想了解西方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問!
他努力接觸英、美等國的傳教士、領事館人員和商人,同他們聊天,想盡辦法獲取一切能獲取的外國資料文獻。每一個新知識點他都會詳細記錄下來,再多方比對說法來去偽存真。
為了取得信實的材料,他不恥下問,身為福建布政使的徐,常向底層的當事人求教。在描繪南洋群島的現狀時,就曾親自拜訪去過當地的福州老舵手。
這樣的學者型官員,既具備官場的實操能力,又具有學界的嚴謹求實思想,理論指導實踐,實踐反哺理論,放到哪個朝代,那都是稀罕物。
憑借著這股子鉆研勁,一個從沒有出過國的人,對世界地理的熟悉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他曾請求英國駐福州領事阿利國的夫人幫他繪制了一幅世界地圖,以不同顏色標注各個地區。
收到圖后,他立即發現無阿富汗國。最后證實,確實漏畫了阿富汗,這種敏銳和細致驚呆的眾人,誰說我大清無能臣的。
正因為對世界地理有了正確的了解,徐繼畬也清晰的認識到了中國和世界的關系。在《瀛寰志略》中,他清楚地寫到,中國根本不是什么世界中心,只是亞細亞洲的一部分,這周邊有的是不聽我們號令的國家。
比如說未奉我正朔有東海之倭國,北裔之俄羅斯,極西之弱小諸回部,南荒之印度諸國。
當然,徐繼畬最關心的還是中國當時最大的敵人,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始作俑者,英國。
他雖然沒有去過英國,但是憑借搜集到的詳盡資料,硬是把倫敦城做了完整的描述。
東西南北皆七十里,無城郭,居民一百四十余萬。殿闕巍峨,規模閎巨,離宮別苑,綿亙相屬。文武百官之署,各有方位,街衢縱橫穿貫,百貨山積,景象之繁華,人戶之湊密,為西國第一大都會。
這等能力,你不服是真不行。二十多年后,中國第一個外派出國官員郭嵩燾來到了英國,參觀了倫敦后,他由衷的感嘆道:“徐先生未歷西土,所言乃確實如是。”
如果說《瀛寰志略》中只是介紹地理知識,那就太小瞧這本書了。這本書的真正偉大之處在于,徐繼畬敏銳的意識到了清朝和列強們最大的問題所在,不是所謂的器物,而是制度!
當時的清廷以及絕大部分國人,認為之所以輸給了那些夷人,純粹是他們的船更大更結實,大炮打的更遠罷了,統統都是“奇技淫巧”,更何況這些大炮火藥,還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屬于師傅一時疏忽,被不孝徒弟撿了個漏子。
所以輸了第一次鴉片戰爭后,又輸了第二次,直到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咸豐跑出北京城東躲西藏,還是沒人能意識到這個問題。
搞得洋務運動,看上去轟轟烈烈,實則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具體應用。學的只是西方的皮毛,認為列強就是武器先進,至于制度體制這些,還是我們中國人的好。
洋務運動挺有成果,整出了號稱亞洲最大的北洋水師,不過,1894年,甲午海戰。北洋艦隊全軍覆沒,輸給的,居然還是身邊的彈丸小國,日本。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到這時,才開始有人真正反思落后的原因。開始思考在國體政體上的變革。才慢慢有了維新派、革命黨。
然而早在幾十年前,徐繼畬就憑借自己敏銳的洞察力,意識到了這些問題,并且在《瀛寰志略》中對西方的民主制度做了詳細的介紹和高度的評價。
他詳細的論述了英國的議會制度,講了上議院和下議院的區別,他還對美國的選舉制度也很感興趣,做了細致介紹。
開篇華盛頓石碑上刻的那段文字,就是書中徐對華盛頓這位美國開國之父的贊揚。
日本的明治維新發生在1868年,這都已經是《瀛寰志略》成書20年后的事了,如果我們當時能抓住這寶貴的20年,近代史可能就完全不同了。《瀛寰志略》沒有給中國帶來希望,倒是給徐繼畬本人帶來了絕望。
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種對洋人的了解和對事物的敏銳洞察力的,即使被尊為半個圣人的曾國藩也是如此,他在給左宗棠的書信中狠狠批評了這本書,說它“頗張大英夷”,長英國人的志氣,滅中國人的威風。
滿朝的指責和非議,讓徐繼畬成了大清公敵,聲名狼藉。他被一擼到底,在平遙書院做起了塾師,靠著每年約600兩銀子的束脩收入維持全家八口人的生計。
然而心雖已寒,血卻仍熱,在寫給昔日好友福建按察使的保慎齋的一封書信中,徐繼畬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伏念氣力衰殘,不任金革……惟此熱血未寒,寸心不死,心中有欲吐之數言,關系安危大計……欲效一喙之忠,竟無上達之路……(寫至此,不覺失聲大慟。)午夜思之,往往椎心泣血。而不知其心頭眼底,有“死不瞑目”四字念念不能忘也。因閣下盡瘁巖疆,得盡臣子之分,又系知我之人,觸動滿懷心事,故不禁揮淚一吐……閩中故人如有問弟者,祈亦以此信示之,俾知垂死孤臣,所恨不在饑寒也。
百年后,再讀這段文字,那位頭發花白但卻熱血依舊,憂國憂民但又被人所誤會所詆毀的老者形象躍然于眼前,閃爍的淚光中,浮現出了兩句詩。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大家在贊揚懷念“茍利國家生死以”的林則徐的時候,誰又能想到這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徐繼畬呢?
作為一名先知,徐繼畬有一個對時局著名的論斷,“此古今一大變局”。這也成為了今后幾十年仁人志士們“古今變局觀”的先聲。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又到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關鍵時刻,只希望,這一次,我們能有多一點像徐繼畬這樣的卓絕之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