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說到計劃生育。在基層干部中,流傳著這句話:“農村工作兩臺戲,計劃生育宅基地?!逼鋵崳媱澤@臺戲,比宅基地難唱十倍。古來就是自由生育,能生幾個生幾個。古來就把生養五男二女、“七郎八虎”看作人生的輝煌,當作可以傲視鄉親的資本。自然經濟,隨便生娃娃,兩者很是配套。突然間限制生孩子,想生必須先得到批準,而且“一胎上環,二胎結扎”,兩個月一次“孕檢”,一下子堵死了任意生娃娃的路,莊稼人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生娃娃原本是極個人化的私事,父母、公婆都不好干預,一下子卻成了公事,哪一級干部都管,村里、鄉里的領導者更是管得具體而嚴厲。這,無疑是和亙古以來的大傳統唱對臺戲,和千百年來已經凝固得鐵一樣的堅實的倫理習慣較勁,和一代代農民一直堅信不疑的人生哲學頂牛。莊稼人的反對情緒理所當然,普遍而強烈,為超生、搶生、偷生使出了全部狡黠和智慧。計劃生育的難度就可想而知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去一個很大的鄉村集鎮“掛職”,正趕上計劃生育的“第二戰役”,鎮政府的工作處于“戰爭狀態”,全鎮各村都充滿緊張氣氛。我知道自己并非鎮政府的領導,掛個“官銜”,只是為了“深入生活”,搜集寫作素材,日后做文章,對那些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農戶就遠沒有別人厲害,還常常找他們敘敘家常,聽他們訴訴苦衷。農民就覺著我這個"副鎮長”沒架子,不訓人,好接近,也就愿意給我說心里話。
記得,那是暮春的一天,我在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子“檢查工作”。那山雖不險峻,卻留存不少古跡,傳說中和漢光武帝劉秀有許多瓜葛。那水雖不浩大,南北朝時已被酈道元記進《水經注》里。村莊人家分散,但見竹籬茅舍,幽篁疏林,小橋流水,曲徑奇石,景色十分優美,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有唐詩宋詞的韻味,都是頗具古典情調的中國畫。然而,全村沒一家蓋瓦房,家用電器都只有一盞十五瓦的電燈,再無別的。進村的路,只能走人、走牲口,連手扶拖拉機也不能開。
從天亮起,村里那棵老山榆上的高音喇叭,就一遍又一遍點該帶環而沒帶環、該結扎而沒結扎的女人的名字,聲音強硬,不容商量,廣播了一天,還不停息。
近黃昏,我去村頭轉,見一個老婆婆蹲于小溪邊洗尿布,棒槌起落,敲碎了潺潺水聲。我趨前和她說話。她像正好有很多話要向我說。原來,她家是“雙女戶”,媳婦頭一胎生個妞,本想第二胎生個小子,可還是女孩。這不,剛滿月,媳婦就結扎了,就那么一刀,活活地割斷了再生男娃的希望。老人有一肚子牢騷。我盡力找話安慰她,可我每說出個理由她就會說出十個理由反駁我。我索性不多說話,專聽她說。
下面是我事后回憶整理的筆記:
她的話像老奶奶纏的線蛋子,幾乎沒有頭,雖然哆嗦,卻也真切。
“……我只有一個娃,十八畝地一顆谷,單根獨苗。五八年大躍進,修水利,挖河,跳涼水里一激,就不能再生了。那時候生幾個都中,生一百個也不犯政策。東院二嫂,五個娃哩。我算倒霉,只一個娃。娃孤哇,沒兄弟,沒姊妹。娃嬌哇,捧手里長大……
有娃就有盼頭,盼著娶媳婦,生孫娃。瞎子給我算卦,說命里有三個孫娃。我信。一輩子積福行善,就該有三個孫娃。
人虧我,天不虧我……
北山里,有劉秀床,還有劉秀潭。劉秀床是塊大石頭,平平的,就是床的樣兒。劉秀潭是四方的,像做官的印,水清,冬天不凍冰凌。
當年王莽攆劉秀,劉秀在那床上睡過一夜,喝過那潭里的水。咱這兒,娃們成親,都去劉秀床上睡半夜,喝半瓢劉秀潭里的水——劉秀有十二個兒子咧,都當大官。我娃結婚時候,我叫他倆去劉秀床上睡一整夜,咕咕咚咚喝一大瓢水——盼孫娃心切嘛。如今,還有啥想頭?還有啥過頭??;\嘴打水一場空。眼看著是條大路,一下子成了死旮旯。
俺娃他爺那一輩,弟兄三個,他爹那一輩,弟兄兩個,娃這一輩,就他一個;再往下,絕了,斷根了,這一門人算沒了,永遠沒了。還不如草哩,草死了,還留下根兒,留下籽兒,不會絕,斷不了種?;钪€有啥意思?你就是發了大財,東西也不能帶進墓坑里,都得留給別人。有孫子,喝碗涼水心里也舒坦;沒孫子,一天吃三頓肉也沒味。
俺村后坡老八婆,她那熊樣兒,不像人形,連句囫圇話也不會說,雞下四個蛋就不知道是幾個蛋,出村就找不到家——還不如豬哩,貓記千,狗記萬,老母豬能記二里半;豬也記路,跑半天也能回家,她除了會生娃,啥也不會;撲撲騰騰,脫坯一樣,一連生四個娃,兩個妞。兩個娃娶了媳婦,媳婦一個生仨娃,一個生倆娃。老家伙五個孫娃啦。咦咦,老憨瓜有功勞,傲啦,過去誰搭理她?
狗見也不看她一眼。如今,她成八奶奶,都說她有本事…
我沒臉見人吶,知道的,說是上級不叫生,不知道的,不說我壞了良心?盼子幾十年,最后落個狗舔干燈。我那媳婦啊,一肚子好,就是生不成…
男女都一樣?哄人。男女就是不一樣,男人有勁啥活兒都能干、一布袋糧食女人就扛不走;女人干的活兒,除了生孩子,男的都能干。男人能養活一家子,女人不能。男人是家里的天。你沒聽男人死了女人哭:我的天哪!天塌啦.…
你們這些干部,都是公家養活的,早三年莊稼絕收,工資也不少,老了干不動了,一個月還領幾百塊,臨死的老衣也是公家置買的。你們生妞生娃差不多,妞娃長大也是公家人,吃香的,穿光的,風刮不著,雨淋不著,日頭曬不著。你們養的狗娃貓娃也比鄉下人吃的好,你們的刷鍋水也比鄉下人的飯有味。你們就不知道莊稼人的難處。光不叫俺生,俺絕后了公家管不管?老了公家養活不養活?農村咋能比城市,農村沒娃就是過不成……農村生娃、生妞就是不一樣。妞養大,是人家的人,找個婆家走了,生娃子姓人家的姓,是人家的根,與咱草不沾霜。招女婿?“倒插門”? 咱這兒不興這,誰招誰丟人,招誰誰丟人,誰也不愿意。招來的女婿能一心?就算一心,老輩一下世,家業不還是人家的?
一百畝地也不如一個籽兒,一百個妞也不如一個男娃……"
歷史和傳統在老人心里綰了一個死死的結。在短時期內,怕是誰也解不開這個死結。盡管農民不接受,各有各不接受的理由,但計劃生育勢在必行……
工作的難度就更大更大,特別在人口急劇膨脹的農村。
我知道,在我的家鄉,五十年代初土改時,人均三畝多地;八十年代初分田單干時,人均不到一畝二分地(且不說六十年代初村民餓死不少)。新增一個人并不只需一塊地。農民只看見地少了(吾鄉就有“添人不添地,餓斷喉嚨系"的民諺)。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只是號召。號召歸號召,響應者寥寥。后來,不得不邊講道理邊來硬的。道理可以不聽,硬的堅決執行。
面對凌厲的攻勢,斷然的措施,強大的輿論壓力,莊稼人不得不服從,一個個靦腆的村婦不得不羞澀地躺上手術臺,或帶環,或流產,或結扎。
當年有些口號和作法,如:“寧叫家破,不叫國亡?!薄霸摿鞑涣?,拉豬拉牛;該扎不扎,墻倒屋塌?!钡鹊?
在特殊的情況下,誰也沒能力單單通過思想政治工作,使農民自覺自愿地少生娃娃。
忽想起五年前,在鄉政府的招待室里,一位村黨支部書記曾和我說起計劃生育。
他已經當了四十年村干部,因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一直不能放下挑子。我看他,頭上白發多于黑發,臉上皺紋溝壑縱橫。雖西裝革履,可模樣、氣質,仍似一個老農。
他告訴我,他那個行政村,當時育齡婦女五百多人,該結扎的一百八十人,該帶環的近三百人,該流產的,不檢查不知道,一檢查嚇一跳:一百九十人。形勢嚴峻,任務艱巨。為打勝那個“戰役”,首先,黨員、干部帶頭,稍有猶豫,黨員取消黨籍,干部立即撤職。他女人已經生了六胎,第一個上手術臺。他兒媳婦已有一男一女,也跟著做了手術。
干部中,只副支書的女人,死活不結扎。處理罷副支書,村干部分三班輪換坐他女人面前,硬坐三天四夜,說是做思想工作,實際是熬她纏她。直到把她熬得迷迷糊糊,纏得精疲力竭,才勉強答應,就當即拉去手術。群眾說她:"看看,明明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后自己吃虧。男人官兒也掉了,自己又挨一刀,落個雞飛蛋打,蟲也沒蟲,籠也沒籠。"
手術室就在村里。村委會院里支兩口大鍋,殺兩頭大豬,買幾百斤蘿卜。前三天,去帶環的,管一頓飯,獎十元錢;去結扎的,管三頓飯,獎三十元錢;去流產的,管三天飯,獎五十元錢,還獎兩只老母雞。從第四天起,不但不管飯,不獎勵,還要罰錢,晚一天,各罰十元、三十元、五十元。也有藏匿的,逃跑的。那就把她的公婆送進學習班,公婆不掛心,就把她娘家爹媽弄進學習班。學習班的日子可是不好過的,每頓還要送飯,每天還要交十元房錢。把老輩人一折騰,再頑固的男人也不再頑固,再執拗的女人也不再執拗……半個月下來,他那個村徹底完成任務,引得外縣的干部紛紛去取經,每天都有七八桌客,招待費吃了三萬多塊錢。
說完這些情況,他總結道:“當幾十年干部,過那么多運動,哪一次也沒這次費勁大,得罪人多。清明節前,有人偷偷把我家的祖墳扒個豁子。大年初一五更,有人在我家大門上放個大花圈……他們恨我,當面不說,心里恨?!蔽艺f:“等他們生活過好了,會感激你的?!彼麚u搖頭,表示不可能。
就在我們的談話結束時,他卻說了兩句出我意料的話:“我那個村,二十三個‘雙女戶’。在我手里,二十三家都絕后啦……”
說罷,深沉地嘆氣,不無感傷。看來,這位支部書記,仍然是個農民,對計劃生育,他也沒有真正想通。
在不少地方,村干部并不都像那位老支書那么決絕,那么一硬到底。鄉村的人際關系,遠比城市復雜。生活在宗族、親戚組成的網絡中的村干部,很難擺脫來自多方面的牽扯。網開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就時有發生。因此,幾乎每個村莊都有數量不少的不在計劃的孩子,不報戶口,也不分土地。那些沒被批準來到世間的孩子,老百姓稱為“黑娃”。
在一個全是荒崗薄地,毫無致富門路的窮村,一個不到三十歲就做了絕育手術的少婦,躲開眾人,偷偷告訴我,僅她所知道的,全村至少有二十三個“黑娃”,多數是自己生的,也有抱來的——抱時候給孩子的生母送一些雞蛋、紅糖、掛面之類的營養品;還有買來的——買一個小子,三四百元,買一個丫頭,二三百元。人們寧愿掏錢買,也不愿抱養。買來的錢一交,孩子就是自己的,和賣者了無牽掛,賣者也不能知道孩子的下落;抱養的,雙方總有一種似斷似連的瓜葛,弄不好,孩子一大,親生父母就要來勾引,就要惹出麻煩,甚至孩子一變心,只認生父生母,疏遠養父養母,最后又回歸生父生母,養育者就空忙一場,多年的物質投人、感情投人,統統白費了。那些“黑娃”,當然無辜,可他們的人生一開始,就陷入歷史造成的尷尬。這尷尬,對他們的心理影響,可能會延續許多年。
為躲避計劃生育,千方百計多生孩子,橫下一條心的莊稼人常付出慘重代價。承受這人為苦難的,首先是婦女和兒童。我不只一次見到流入城市的“超生游擊隊”,女人蓬頭垢面,孩子營養不良,一把架子車,一卷骯臟的行李,是他們漂泊不定的家,風里雨里,饑里寒里,在高樓的屋檐下,在街道的飛塵中,凄凄惶惶討生活。
我看見,女人面部表情木然,孩子用驚恐的眼光楚楚地注視花花綠綠的街景,匆匆忙忙的行人。而男人,總是雖干瘦卻堅強。男人是家的主宰,妻兒的命運只能被男人裝在架子車上,拉到哪里算哪里,拉到幾時是幾時??吹剿麄?,我總在心里問: 何不歸去?何日歸去?可憐的女人、孩子,起碼該有一個安定的溫暖的家喲。也有人為躲避計劃生育,最終釀成悲劇。人財兩空,家庭破碎,只有懊悔,只有嘆息,一步走錯,一生慘淡,該怨誰?
曾記得,四月天,在一個叫馬寡婦莊的村子采訪。全村楝樹都開花,屋舍掩映紫云中,花香濃烈,帶幾絲苦味,直把人熏得飄飄欲仙。先采訪一個養蝎子發家的農戶。那家,老兩口,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一個孫娃、兩個孫女,三代同堂,日子紅火,一切都順遂,順遂得沒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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