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一直是帶著泥土芬芳與麥香的節氣。所謂“芒種忙，忙著種”、“芒種忙，下晚秧”，當布谷鳥的啼鳴掠過田野，千百年來，無數民間藝術家們，將芒種時節的農忙身影與虔誠祈禱凝固在磚雕石雕與木紋紙隙間，從漢畫像石中的牛耕圖，到天津楊柳青年畫中的“農家忙務本”題材，都是農耕文明最鮮活的詩畫圖譜。

漢畫像石中的牛耕稼穡

在漢代畫像藝術的長河中，耕織圖景猶如一部石質的《詩經》，將先民的稼穡艱辛與紡織智慧凝固在磚石之上。漢畫像石多以淺浮雕、陰線刻等技法，在祠堂石壁、墓室磚墻上刻畫出 "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 的生存哲學。

漢代耕作類畫像主要包括牛耕圖與普通耕作圖，牛耕圖的發現地點主要分布在山東、江蘇、四川及陜北地區。

江蘇睢寧縣出土的漢畫像石牛耕畫像

1950年代在江蘇睢寧縣出土的漢畫像石牛耕畫像，是徐州漢畫像石的精品和代表作，高80厘米，寬106厘米。畫面分3層。上層為仙人異獸圖，中層為人物送別圖，最下層為牛耕圖。牛耕圖中主要雕刻的是二牛并抬犁架，拉轅犁一張，后有一穿戴小衣小帽者，扶犁驅牛犁田，一兒童緊隨其后，提籃播種。

牛耕畫像沖破了漢代以貴族生活為主的選材傳統，以農家生產活動為題材，在描寫農夫扶犁耕作時，加入了“簞食壺漿”的婦人和車旁的小狗，生活氣息十分濃厚，整個畫面有靜有動，有遠有近，富有濃郁的詩情畫意。

漢畫像石牛耕畫像

二牛抬杠單直轅犁（山東滕縣黃家嶺出土）

陜西綏德王德元漢墓也曾出土有牛耕漢畫像石，漢式古建筑之下，農夫正忙著驅趕耕牛犁地，畫中兩頭牛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動感十足，牛角和牛尾略帶幾分夸張。河南南陽《牛耕圖》畫像石中，耕牛頭頂刻有星芒紋，對應 "牛郎星" 的神話傳說，暗示農耕受天命所佑。

漢代牛耕圖像

漢代牛耕圖像

四川出土的《鹽井與農耕畫像磚》則展現山地耕作的獨特場景，畫面下方，農人在梯田中使用 "耦犁" 深耕，上方鹽井架下，工匠正在提取鹵水，這種將農業與手工業并置的構圖，體現漢代 "農工商并重" 的經濟理念。

四川畫像石《鹽井與農耕畫像磚》局部

最動人的是四川大邑出土的《弋射收獲圖》，上層是一幅弋射圖，描繪了一個長滿荷葉的池塘，池中棲息著許多野鴨，水中游動著大魚，還有兩位持弓射獵的獵人。下半部農人彎腰收割，一片繁忙景象，中間以蓮池分隔，形成 "天人和諧" 的宇宙觀隱喻 —— 人類的勞作與自然的饋贈在此達成永恒平衡。

漢代《弋射收獲圖》

《舜子耕田》，北宋磚雕藝術的珍貴樣本

北宋磚雕《舜子耕田》現藏于故宮博物院，以其獨特的敘事張力與精湛技藝，成為連接孝道倫理與農耕文明的重要物證，該磚雕高 19.5 厘米、寬 26 厘米。

北宋磚雕《舜子耕田》

舜子耕田為二十四孝故事之一。舜子即帝舜，父名瞽叟。磚雕畫面采用 "壸門狀" 內凹設計，上方陰刻 "舜子" 二字點明主題。工匠以淺浮雕技法塑造出天地人和諧共生的農耕場景：天空中飛鳥展翅，地面上兩頭大象與三頭小象正奮力耕地，象鼻卷起的泥土顆粒分明，而舜子手持長鞭緊隨其后，正在播撒種子。值得注意的是，大象并非寫實刻畫，而是通過夸張的比例（象身高達人物兩倍）凸顯其神性 —— 這種藝術處理暗合《史記》中 "舜耕歷山，象為之耕" 的記載，將神話傳說轉化為視覺符號。

在細節處理上，工匠運用線刻與浮雕結合的技法：舜子的衣紋以陰線刻劃出流暢的褶皺，腰間的布帶因動作產生的張力通過深淺變化表現；大象的毛發則以短直線排列，模擬出粗糙的質感。畫面背景中，山石樹木以 "壓地隱起" 技法呈現，遠處的山巒僅用刀鋒輕刻輪廓，形成 "近實遠虛" 的空間層次，這種宋代山水畫的構圖理念被巧妙融入磚雕創作。

這件磚雕的出土為研究北宋民間藝術提供了珍貴樣本。其構圖風格與河南偃師酒流溝宋墓出土的《雜劇磚雕》相似，均采用 "中心聚焦式" 布局，將核心人物置于畫面中央；而大象的造型則與山東長清孝堂山漢代畫像石中的神獸一脈相承，體現了藝術傳統的延續性。

木雕磚雕里的農耕畫卷

浙江東陽木雕以 "白木雕" 的溫潤質感見長，其平面浮雕技藝如同一曲層次分明的交響樂章，將芒種時節的農事活動分解為可觸可感的藝術片段。民間藝術家根據傳世《康熙耕織圖》以木雕進行了復原，用薄浮雕技法在 5 毫米厚的紅木上再現了江南芒種的繁忙景象。畫面中，農人彎腰收割的姿態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刀鋒所至，麥稈的肌理與麥穗的芒刺清晰可辨，連汗珠墜地的瞬間都凝固在木料的天然紋理中。另一幅《田野贊歌》則以深浮雕表現 "三夏大忙" 場景：左側農人揮舞鐮刀收割大麥，右側孩童手持竹杈翻曬新麥，遠處水牛拉著犁鏵在水田中劃出漣漪，整幅作品通過近景人物、中景農具、遠景山水的層層疊壓，形成 "景中有景" 的縱深感。

《康熙耕織圖》木版畫局部

徽州三雕以磚、木、石為媒介，將儒家文化與農耕倫理融入雕刻語言，使芒種的耕織圖景成為教化鄉民的無聲教材。在黟縣古村落的木雕樓中，《耕織圖》以多層透雕技法展現 "男耕女織" 的分工：畫面左側，農人戴著斗笠在水田中插秧，牛背鷺鷥的羽毛根根分明；右側閨閣內，女子坐在織機前穿梭引線，連織錦上的回紋圖案都清晰可辨。這種 "左耕右織" 的構圖，暗合《禮記》中 "男不言內，女不言外" 的禮教規范，卻又通過人物眉眼間的笑意，傳遞出芒種時節 "有收有種" 的喜悅。

歙縣古村落的《五谷豐登》磚雕，在方寸青磚上雕出 "芒種開犁" 的盛大儀式：頭戴方巾的鄉紳手持谷種，身后農人排成隊列，牛車載著犁具緩緩前行，背景中的山巒云霧采用 "九疊透雕" 技法，最遠的山峰僅以刀鋒輕刻輪廓，卻營造出 "遠近高低各不同" 的空間感。

民間版畫里的農家忙時

芒種的繁忙，在木版年畫中化作一曲激昂的農事交響。天津楊柳青年畫中的《農家忙務本生財》，以鮮艷的色彩描繪了芒種時節的農家景象：場院里堆滿金黃的麥垛，婦女們在屋檐下晾曬新麥，孩童們好奇地撥弄著剛收獲的麥穗，田間的耕牛正蓄力待發，準備開啟新一輪的播種。這幅年畫不僅是農耕生活的真實寫照，更蘊含著“勤勞致富”的樸素哲理，成為北方農村芒種時節家家戶戶的必備裝飾。

天津楊柳青《農家忙務本生財》

在江南水鄉，桃花塢木版年畫則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芒種的另一種風情。頭戴斗笠的農人在水田中插秧，嫩綠的秧苗在水面投下細碎的倒影。

從木刻刀下的農耕圖景，到剪紙剪出的節氣詩行；從年畫中凝固的繁忙景象，到民俗活動里的歡樂時光，中國民間藝術以其獨特的方式，將芒種這個古老的節氣編織成一部鮮活的文化圖像。欣賞這些民間藝術，感受到的不僅是季節的流轉，更見出先民對土地的深情、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文化傳承的堅守。

來源：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