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書·武帝紀》的元鼎三年，記了一句很簡單的話：“冬，徙函谷關于新安。”說這一年冬天，漢武帝決定把舊的函谷關往東遷徙到新安這個地方。《漢書》沒有花太多筆墨去描述這件事的詳情，也沒有交代漢武帝這么做的原因。東漢的應劭在為《漢書》作集解時，給這件事補上了一個傳聞。他說：當時有一名官封樓船將軍的人，叫做楊仆。他的家本來在函谷關外，但是他覺得關外人這個身份很沒面子，于是上書請求把函谷關往東遷徙，直到把他的家鄉劃分到關內為止。這當然是一項不小的工程，所以楊仆愿意出資贊助。劉徹恰好也是個講究場面，喜歡擺闊的人，“意好廣闊”。于是他和楊仆一拍即合，下令把函谷關東移了三百里。

到了北魏酈道元所注的《水經注》里，又增添了一個更具體的細節，他說楊仆因為是主謀，所以特意派遣了七百個家僮參與此項工程建設。這兩處增補很符合故事流傳的特征，隨著時間和距離的加長，一個事件總是越傳播，細節越詳細，然而離事實卻越遠。應劭所講的傳聞，更是從頭到尾散發出一股民間故事的味道，很有戲劇性，同時很不講邏輯。學界對于函谷關東移，已經有不少研究論文。現在我們可以確知，漢武帝在元鼎三年，通過一項叫做“廣關”的政令，擴大了原有的關中區域。擴大之后，關中東面新的分界線，變成了以大的太行山脈為準。在這一線上，還有天井關、壺口關、五阮關等多處關卡。而函谷關，只是整條線上的一個點。假如把漢朝天下比作一個人的身體，朝廷所在的關中即是腹心，而關東郡國好比四肢。所以“廣關”政令的作用，實際上和削藩是一樣的。削藩是去病消腫，廣關是強基固本，此消彼長，殊途同歸，無非都是以關中制衡東方戰略的不同體現。特別是經過廣關之后，一些邊境要郡如云中、定襄、雁門、代郡等就全部成為關中之地，這些地方因長期抵御匈奴，戍兵最多，軍事實力最強，把它們納入腹心區域，自然極大增強了中央對于地方的威懾力。

相比楊仆不愿意當關外人的出發點，顯然以上原因，更符合漢武帝的性格特點和行事邏輯。而且在廣關這一年，楊仆尚沒有建立大功，只是眾多不起眼的小官吏之一，漢武帝絕沒有理由為了他的私人意愿，更換函谷關這一重要關卡的戰略位置。因此，應劭所記載的這段傳聞，基本可證實為一條流傳在東漢時代的不真實的謠言。于是我們的問題就來了，古代的不真實的謠言，對于史學研究者和愛好者來說，是否就意味著毫無意義，完全沒有史料價值了呢？答案應該是積極的。

我們需要理清的一個思路是：即使是與事實違背的謠言，在它被編造出來時，也希望說服別人讓別人相信，所以它背后的推進邏輯，必須符合當時人的觀念，以及符合基本的事理。簡單來說，完全虛假的話，其實是騙不到人的。想要騙到人，謊話里一定夾雜著真實的細節或觀念。恰恰這一點，使得謠言成為研究者觀察歷史時代和古人觀念的上好材料。就拿應劭所記錄的楊仆因“恥為關外民”而請求徙關的傳聞為例，雖然整個故事是對“函谷關東遷原因”的錯誤理解，但是卻如實反映了東漢人的生活中，至少存在著關中人身份高貴過關外人的普遍認知，否則這一故事就失去了發生的邏輯和傳播的動力。同時我們還可以知道，至少在東漢人眼里，漢武帝劉徹就已經有著一個“意好廣闊”的形象，否則這個故事就不能說服當時人相信。

顧頡剛先生有一個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理論，他在給錢玄同先生的書信中解析其中有三層含義，最后一層是：“我們……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我們即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戰國時的東周史，我們即不能知道夏、商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

這個觀念引申到對待歷史“謠言”的問題上，有著同樣的意義：謠言可能是假的，但反映的觀念往往是非常真實的。從未必真實的資料里推究出真實的歷史細節，有很多前輩學者都談及過此種方法。陳寅恪先生在引用古籍《劇談錄》時就曾說：劇談錄所紀多所謬誤，自不待論。但據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見當時社會……仍不失為珍貴之社會史料也。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趙冬梅教授也說過相似的觀念：歷史時期的通俗文藝卻是歷史學的研究對象和資料，因為它構成了族群歷史記憶的一部分，其中所傳遞的具體內容可能不真實，比如主人公和具體情節可以是虛構出來的，然而故事發生的常識背景、主人公面臨的挑戰與困境，卻是真實存在過的，這是作者（不一定是故事主人公）生活的時代普遍性的真實。

正因為有著如此作用，真正的歷史研究者決然不會放棄任何一條似真或假的史料，它們在荒誕或虛構之下，往往隱藏著最真實的細節。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對所謂的“正史”和“野史”作一解說。初級歷史愛好者凡談及“野史”，總是報以鄙夷，覺得不值一哂。其實正史之義，只不過是指以特定體例編成的官修史書，除此之外都稱野史。“正”和“野”，并非“真”和“假”的區別。當然，官方掌握的資料資源更豐富，人才更充沛，技術更高超，理論上可信度能夠做到更高；但官方同時也有出于政治目的對歷史修改涂抹、美化丑化的需要，而私人著述有時反而可以避免這一點。所以從真實性而言，不可僅憑正或野一概而論。應當理性認為：無論哪一種史料，都有其值得研究的價值。學習歷史，首先要擯棄掉只有正史才是歷史這一陳規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