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拉美小說一直非常熱衷也十分擅長寫情，在馬爾克斯之前，跨國、跨種族、跨階級、跨年齡甚至跨物種的各種愛情都有各自的經(jīng)典名作。《百年孤獨》除了沒寫跨物種的愛，幾乎寫遍了上面的幾種類型。而且，《百年孤獨》偏好禁忌亂倫的愛、狂熱偏執(zhí)的愛、孤獨單向的愛、暴力強制的愛以及無愛的純欲這幾種。《霍亂時期的愛情》與《百年孤獨》不同的是，《霍亂》的故事主線是一對老人的愛情。如果你看過這部小說2007年的電影改編版，電影開始的第二個場景是白發(fā)蒼蒼的女主角費爾明娜在自己丈夫的葬禮上。接下來就是年逾古稀的男女主角的重逢。于是兩位老人的情感糾葛正式拉開帷幕。順便一提，這部電影的男一也就是阿里薩這個角色是我特別喜歡的西班牙著名演員哈維爾·巴登出演的，他生在西班牙電影世家，很多年前我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看過巴登家族的電影展，他們是對西班牙當(dāng)代電影發(fā)展最重要的家族。

說回到小說，費爾明娜人到中年的女兒說，在我們這個年齡愛情是可笑的，在媽媽那個年齡愛情就是惡心的。她女兒的觀點當(dāng)然是一種偏見了。那么馬爾克斯為什么選擇老年人的愛情作為主題？他自己曾經(jīng)在接受采訪時說過，這個故事有兩個來源，一是他父母親的戀愛，就是年輕時的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原型。馬爾克斯的父親是從卡塔赫納來到阿拉卡塔卡工作的電報員。他出口成章、舞技超群，小提琴拉得凄婉動人。馬爾克斯的母親是上校家備受寵愛的掌上明珠。如你所料，女孩的父母不同意，因為男孩是窮人，而且是保守黨分子。所以兩個人的愛情只能像游擊戰(zhàn)一樣進行。情書情詩還有包含各種暗語的電報——這些馬爾克斯父母的真實經(jīng)歷都出現(xiàn)在了《霍亂時期的愛情》之中。馬爾克斯父親去世前曾接受過一次采訪，記者問他有沒有過想自己寫小說的時候。他說有，但是當(dāng)他知道馬爾克斯問他關(guān)于電報的事情之后，就不想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愛情故事最終將由兒子寫進小說里。除了父母愛情之外，馬爾克斯還吸收了另一個來源：他在墨西哥的報紙上讀到一篇報道，兩個美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每年都會在阿卡普爾科相會，總是去同一家酒店、同一家飯館，遵循相同的路線，就這樣進行了四十年。他們將近八十歲了，還不斷地來這地方。然后有一天，他們出去坐船，船夫為了劫財，就用船槳把他們給打死了。他們秘密的浪漫故事由于他們的死亡而變得盡人皆知。他們各自都是有婚姻的。馬爾克斯沒有進行懸疑破案，也沒有進行道德審判，他把這個故事跟父母的經(jīng)歷融合，更多地是寫即將走向生命終點的兩位老人如何在漂泊流浪的船上攜手構(gòu)建愛情的烏托邦。這里我插一句可能是題外的話，去年全球同步發(fā)行的馬爾克斯遺作《我們八月見》，講的就是一個中年女性每年八月同一時間去同一個地方與陌生男子發(fā)生一夜情的故事。可見這則墨西哥報紙上的新聞帶來的影響直到晚年都在影響馬爾克斯。《我們八月見》這本書沒寫完，應(yīng)該只是個草稿，但馬爾克斯的兒子也在老爸去世后，把遺稿版權(quán)賣掉了，唉，我能說什么呢。

不過馬爾克斯并沒有以巴洛克式的華麗與跌宕的手法來寫這段垂暮之戀。按照言情小說的傳統(tǒng)來看，《霍亂》甚至有些平淡。一共三個主人公，女主是費爾明娜，男一是她前男友，男二是她老公，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三角戀結(jié)構(gòu)。故事發(fā)生在1870年代，一位名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17歲少年，出生于哥倫比亞卡塔赫納下層中產(chǎn)階級家庭，是個私生子且為混血兒，在郵局擔(dān)任電報員，這基本就是馬爾克斯自己老爸的還原。這個男孩愛上了西班牙富商之女費爾明娜·達薩。他們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稱的，因為阿里薩是沒有父親的男孩，而費爾明娜是沒有母親的女孩。經(jīng)過一番青澀純情的曖昧拉扯，他們私定終身。但當(dāng)專制的父親發(fā)現(xiàn)這一關(guān)系時，立刻將女兒送到了遙遠的親戚家。三年之后，費爾明娜回來，卻已不想嫁給阿里薩了。在18歲時，費爾明娜遇到了法國留學(xué)歸來的醫(yī)生烏爾比諾，醫(yī)生因為在卡塔赫納的霍亂疫情中的表現(xiàn)名聲大噪。于是費爾明娜嫁給了醫(yī)生，生兒育女，但婚后生活也是十分瑣碎，類似哥倫比亞版的《一地雞毛》《煩惱人生》。在丈夫的葬禮后，費爾明娜再次跟初戀男友阿里薩重逢的時候，距離他們分手已經(jīng)過去了51年9個月4天。

小說是倒敘開篇，先寫了1930年代費爾明娜的丈夫烏爾比諾的死亡和葬禮，以及男女主的重逢，然后中間四章回望二人分別的50多年。回望基本上是兩條線講述，一條線是費爾明娜的婚姻生活，一條線是阿里薩的頹廢浪蕩的唐璜人生：他交了622個女朋友，還不包括那些一夜情之類的短暫艷遇。最后一章再次回到1930年代的男女主重逢，以及從那一刻開始的22個月7天他們?nèi)绾我徊讲皆俅巫哌M彼此的心靈。大家把它當(dāng)愛情傳奇來讀實在是有點錯位，如果說《哈姆雷特》是關(guān)于復(fù)仇的延宕，《霍亂時期的愛情》就是關(guān)于愛情的延宕，因為直到最后才終于出現(xiàn)了愛情，但那也基本到了人生的終點——死亡；就像哈姆雷特大仇得報的那一刻，也正是死亡降臨的時刻。

小說沒有結(jié)尾，或者說是開放式結(jié)尾，因為阿里薩決定帶著費爾明娜“一直走，一直走”，永遠航行下去。沒人知道等待他們的是霍亂，還是翻船，還是在船上迎來死亡，但似乎沒有關(guān)系，兩個終于相愛相守的人，他們帶著對自由的渴望，即使是走向死亡，也是圓滿的。這是跟《百年孤獨》極大的不同，《百年孤獨》中那么多種愛情，幾乎沒有一個是happy ending，包括第一代阿爾卡蒂奧和烏爾蘇拉也是始于青梅竹馬，終于孤獨隔絕。而《霍亂時期的愛情》最終卻是愛到地老天荒。這是否意味著拉丁美洲終將憑借相知相愛走出孤獨的宿命呢？我們先把問題留在這里，最后再來思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