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白勞
自從搬到遠郊區居住,阿賈的心情隨著路途的遙遠和周而復始的顛簸,被磨平許多。每天清晨五點四十分,他必須準時出現在小區門口的公交站,否則就會錯過那班唯一能讓他準時到達公司的長途汽車。車廂里永遠彌漫著韭菜盒子和汗臭混合的氣味,乘客們或麻木或煩躁的面孔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蒼白。
這天早上,阿賈像往常一樣擠在車廂中部,額頭抵著冰冷的扶手桿。突然,一支大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阿賈,還沒有退那!"
阿賈轉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的老街坊周齊。周齊比上次見面時胖了一圈,雙下巴把羽絨服的領子撐得滿滿當當,但眼睛里依然閃爍著那種讓阿賈又羨慕又討厭的輕松光彩。
"還差八個月。"阿賈扯了扯自己起球的西裝袖口,"你呢?"
周齊自豪地挺起胸膛:"退兩年了,現在拿四千多,夠吃夠喝!"
阿賈感到一陣酸澀從胃里泛上來。周齊從小就不務正業,高中畢業后換了無數個工作,最后居然靠補繳社保混了個退休。而他阿賈,勤勤懇懇在公司做了二十年,卻還要再熬大半年。
"你行啊!整天不務正業的,還混個退休!"阿賈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像開玩笑。
周齊嘿嘿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家里有礦,補得起保險!"
"牛逼!"阿賈干巴巴地回應,目光轉向窗外。汽車正經過云崗,站牌下幾個小販在寒風中叫賣年貨。柿子、櫻桃和核桃擺在簡陋的紙箱里,價格確實比超市便宜,但阿賈知道那些都是挑剩下的次品。就像他的人生一樣。
"明天是小年兒了,"阿賈突然說,"你開四千多沒給家里面老婆、孩子買點兒好吃的?別太摳了!"
周齊的笑容僵了一下:"你懂啥?我省吃儉用把錢留給兒子上大學用呢!"
"這大過年的,不至于這么節儉吧!"阿賈不依不饒,"你指望他給你養老送終呀!"
"我指著兒子學成光宗耀祖那!"周齊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引得周圍乘客紛紛側目。
阿賈鼻子里出氣:"眼珠子指不上還指眼眶子!"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周齊的兒子去年高考失利,只能上個專科,這是周齊最大的心病。果然,周齊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我再不計,比你強,"周齊一字一頓地說,"快四十了還打著光棍兒!"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精準地捅進阿賈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他感到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司機,我要下車!"阿賈突然大喊。
"還沒到站呢!"司機頭也不回。
阿賈使勁拍打車門,像一頭困獸:"我要上廁所,憋不住了!"
刺耳的剎車聲中,車門緩緩打開。阿賈跌跌撞撞沖下車,冷風迎面吹來,卻澆不滅他胸中的怒火。他轉身指著周齊:"下輩子別讓我看見你!"
令他意外的是,周齊也跟著下了車。兩人站在路邊對峙,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交織。
"怎么著?想打架?"阿賈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比周齊矮半個頭,身材也瘦弱得多,但此刻憤怒給了他不可思議的勇氣。
周齊卻突然笑了:"阿賈,哥請你喝酒!云香居的什錦鍋特好吃!"
阿賈愣住了。二十年前的記憶突然浮現——那時候他們還是高中生,經常逃課去云香居吃小炒,總是阿賈掏錢,因為周齊家里窮。有一次周齊偷了他半個月的生活費,就為了給班花林小雨買生日禮物。
"周齊,我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我竟請你了,"阿賈的聲音軟了下來,"這回也該吃你一回了!"
周齊大笑著摟住他的肩膀,兩人像年輕時那樣,搖搖晃晃朝云香居走去。
云香居的裝潢還停留在九十年代,油膩的桌布,脫漆的椅子,但熱氣騰騰的什錦鍋散發著令人安心的香味。三杯二鍋頭下肚,阿賈的臉開始發燙。
"其實我剛才話說重了,"周齊給阿賈斟滿酒,"你單身是因為眼光高,不像我,湊合著過。"
阿賈搖搖頭:"屁的眼光高。就是...錯過了。"
"林小雨?"周齊突然問。
阿賈猛地抬頭,酒灑了一半。林小雨,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高中時的班花,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總是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她的發絲,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你怎么...?"
周齊從錢包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推過來。照片上是三個年輕人,中間的林小雨穿著白色連衣裙,左邊是年輕的周齊,右邊...是阿賈自己。他完全不記得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了。
"我一直喜歡她,"周齊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從初中開始。"
阿賈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我...我也是。"
兩人沉默地對視,突然同時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原來他們曾經是情敵,卻誰都沒有勇氣表白,而林小雨高中畢業后就隨父母搬走了,杳無音信。
"你說,"周齊擦著眼角,"她現在在哪兒?過得怎么樣?"
阿賈搖搖頭,又灌下一杯酒。酒精讓他頭腦發熱,一個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要不...我們去找她?"
周齊的眼睛亮了起來:"怎么找?都二十年了!"
"她舅舅家不是還在老城區嗎?"阿賈回憶道,"我們可以從那里開始打聽。"
兩人越說越興奮,仿佛回到了年少時光。阿賈突然意識到,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充滿希望。也許尋找林小雨只是個借口,真正重要的是,他終于有了一個目標,一個能讓他從日復一日的麻木中醒來的冒險。
結賬時,周齊搶著付了錢。走出餐館,寒風依舊,但阿賈已經不覺得冷了。他們約定周末一起去老城區打聽消息,臨別時,周齊突然說:
"阿賈,不管找不找得到,至少我們試過了,對吧?"
阿賈點點頭,看著周齊臃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突然很慶幸今天發生了這場爭吵,不然他們可能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去彌補二十年前的遺憾。
回到家,阿賈翻箱倒柜,終于在舊相冊里找到了幾張和林小雨有關的照片。其中一張背面寫著日期:1999年6月15日。那是高考結束的第二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林小雨。照片上的少女微笑著,眼神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阿賈輕輕撫摸照片,心想:我們真的能找到她嗎?找到了又該說什么?但這些問題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哪怕這個未來建立在對過去的追尋上。
窗外,零星的鞭炮聲預告著小年的到來。阿賈久違地感到了一絲年味,和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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