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父親默默書寫了世上最動人的“父愛”二字。
父親沒本事,受了一輩子氣。年輕時當(dāng)兵趕牲靈,1964年正式當(dāng)社員。鋤不了地,撒不了種,務(wù)下的莊稼惹人笑。人一笑,他就惱,黑了臉不說話,不知惹下了多少人。
父親負擔(dān)重,受了一輩子窮。打我記事起,有兩個春節(jié)沒豬肉,三個春節(jié)沒白面:除夕晚上吃的是蘿卜燴豆腐,年初一早上吃的蕎面餃子和豆腐渣。他有一個朋友開了個豆腐房,好說話,能賒賬。
父親年輕時脾氣大,老年時脾氣好,和誰也不呈惱;不管老小生熟的人,一樣一樣細打問:先問“哪里人”,再問老祖宗;娘家在何地,舅家有何人?
父親老來愛夸張,不夸別的,只夸自己的得意。我問:糧食夠不夠吃?他說:“把糧囤都壓垮了,老鼠都吃得脹死了!”我問:錢夠不夠花?他說:“借錢的人能踢爛門坎,只怕賊惦記!”我問:身體好不好?他說:“三個蒸饃一碗肉,肚子飽了還眼不夠!”我問:家里人對你好不好?他說:“兒媳婦最賢良,女兒最孝順,孫子熱情得我害麻煩!”
父親八十歲后就糊涂了,認不出人,聽不出聲。有一年我回去看他,還領(lǐng)著一位朋友。那朋友首先報了自己的名,說了和我的關(guān)系,他老人家連連點頭,連連笑,隨后又指著我問:“你也是李世旺的朋友?”短短幾個字,說得我眼發(fā)酸。
父親最得意的事是“買豬肉”。那年冬天他去當(dāng)民工,直到年三十才回來,借了點錢想買豬肉,副食公司的人放了假,他趕到那個公家人家里,好話說了無數(shù)遍,就是不頂用。他一急,就耍了一個橫,裝作要找他領(lǐng)導(dǎo)告狀,那人才怕了,給他賣了四斤肉。那時公家的豬肉一斤六毛七分錢,但要肉票;黑市上豬肉一塊五,生生地貴了一倍。他把這肉又在黑市出售了二斤,不但剩下的二斤豬肉白得了,還長出幾毛錢。他用這幾毛錢買回十個紙炮和兩張畫:一張是財神爺,一張是灶君爺。這事我是在1980年的除夕夜聽他說的——那年我借了文化館一臺三洋牌錄音帶,就是像磚頭狀的那種,想把老人家的聲音錄下來,作為日后的念想。我讓他選一生最得意的事情說,他就說了這個。說完笑了好久,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父親去世已快20年了,去世前我在他身邊守了半個月,眼看著他離開。臨終前他已經(jīng)完全糊涂了,沒對我說一句話,開始幾天喊奶奶,到后來喊媽媽,聽得我有說不出的難受,是那種讓人恐懼的難受。只覺得人生在世如草芥,爭名奪利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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