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風波
"陳阿姨,我真的看見了。"我站在表姐婚房門口,手里攥著伴娘服的衣角,聲音微微發抖。
那是1992年的夏天,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季節,我們縣城的柏油馬路被烤得冒煙,樹上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像是在抗議這無休止的高溫。
表姐要結婚了,我作為她最親的表妹擔任伴娘,那時我剛高中畢業,對于婚姻還懵懵懂懂,只知道表姐嫁了個城里的電力局職工,在親戚們眼里是高攀了。
婚禮前一天,我去新房幫忙布置,彩帶和氣球撐滿了不大的房間,墻上貼著大紅的"囍"字,散發著濃烈的喜慶氣息。
表姐和未來婆婆陳阿姨去買喜糖了,我一個人在新房擦拭家具,不小心把一個抹布掉到了床底下。
我俯身去撿的時候,無意中看到表姐未來的婆婆陳阿姨的一個舊皮箱露在床底,箱子沒有完全合上,一疊嶄新的百元大鈔就那么明晃晃地躺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是表姐陪嫁的家電錢嗎?
表姐家在縣城開了個小賣部,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卻也殷實,父母供她上完了師范,又拿出積蓄準備了冰箱、彩電、洗衣機這樣的"三大件"作為嫁妝。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十足的體面,我記得表姐拿著清單給我看時眼里閃爍的光芒,那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婚前,陳阿姨提出由她來采買,說是認識批發部的熟人能便宜些,表姐一家感念這份情,便將一萬五千塊錢交給了她。
可現在,那些錢靜靜地躺在箱子里,而新房里卻空蕩蕩的,連個電視機的影子都沒有。
我心跳加速,不知所措,直到聽見門口的腳步聲,才慌忙起身,假裝在整理床單。
"小莉,你這么勤快?。。㈥惏⒁绦Σ[瞇地走進來,手里提著喜糖和紅包。
我勉強回應著,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直到晚上,表姐和她未婚夫建軍去照相館拍婚紗照,我才找到機會單獨與陳阿姨說話。
"陳阿姨,我今天不小心看見床底下的箱子了。"我試探著開口,聲音都在顫抖。
陳阿姨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慌亂地四處游移,然后警惕地看著我:"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箱子里有一疊錢。"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是不是表姐的陪嫁錢?為什么沒有買家電?"
"小莉,你懂什么?"陳阿姨臉色一沉,眼神躲閃,聲音壓得很低,"我是為了建軍存著呢,年輕人不懂計劃,錢給他們不都花了嗎?"
"可是那是表姐的陪嫁啊,是給他們新家用的。"我堅持道,盡管聲音越來越小。
"哎呀,你這孩子,"陳阿姨突然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大人的事,你少管!等你結了婚就明白了,家里的錢不能都讓小兩口胡花,得有個長輩看著!"
我啞口無言,那個年代,父母掌管兒女錢財被視為天經地義,許多家庭都是大鍋飯,收入往往上交給家里的長輩統一分配。
但表姐的陪嫁錢怎能由婆婆做主?這分明是一個家庭給另一個家庭的承諾和尊重。
"再說了,這錢也沒花啊,不過是暫時放我這兒,等他們懂事了再給。"陳阿姨語氣緩和下來,像是在安撫我,又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我看著她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默默離開。
夜里,我輾轉難眠,想著明天的婚禮,又想著那個裝滿錢的皮箱,還有表姐期待已久卻沒有買到的嫁妝。
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蛙鳴,夏夜的風帶著一絲悶熱,吹進窗戶,卻無法吹散我心頭的郁悶。
我想起小時候,表姐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她的鉛筆盒、她的布娃娃、她攢的零花錢,都毫不猶豫地分享給我。
現在她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卻在一開始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我怎能袖手旁觀?
天剛蒙蒙亮,我便起床梳洗,穿上表姐給我準備的伴娘服,一條淡紫色的連衣裙,很素凈,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去敲了表姐夫建軍的門,他正在系領帶,看見我有些驚訝:"小莉,這么早?"
"建軍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我鼓起勇氣,把昨天看到的一切和盤托出。
建軍是個老實人,聽我講完,先是不信,眉頭緊鎖:"不可能,我媽不是那種人。"
"我真的看見了,箱子就在床底下,你可以自己去看。"我急切地說。
建軍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媽她……日子過得太苦了。"
他告訴我,陳阿姨是個寡婦,丈夫早年因病去世,一個人把他拉扯大,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供他上學。
"從我記事起,她就沒買過一件新衣服,家里的錢都攢著給我交學費、買書本,后來我考上了技校,她更是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建軍的眼眶有些濕潤。
窗外,晨光微露,院子里的老槐樹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像極了我此刻糾結的心情。
"我理解你媽媽的不容易,"我輕聲說,"但你和表姐結婚,是組建新家庭,不是讓表姐來還你們家的苦債。"
我生平第一次這么直接地說話,說完就后悔了,怕建軍生氣。
出乎意料的是,他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會處理好的。"
婚禮在縣城最大的飯店舉行,紅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大廳,氣球和彩帶裝飾著每一個角落,喜氣洋洋。
表姐穿著租來的白色婚紗,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嘴角掛著甜美的笑容,但我能看出那笑容背后藏著委屈——陪嫁的家電一件沒買,只有空蕩蕩的新房和親友們不解的目光。
"表姐,新房怎么這么簡陋啊?連個電視機都沒有?"我聽見表姐的同學小聲問。
表姐笑著解釋:"建軍家離批發市場近,婚后再慢慢添置。"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我知道她心里不是滋味,因為在出嫁前一晚,她曾興奮地跟我描述過她未來的家,電視、冰箱、洗衣機一應俱全,連擺放的位置都計劃好了。
宴席上,陳阿姨頻頻向親戚炫耀:"我兒媳婦真好,知道我們家困難,連陪嫁都省了,現在的姑娘不多了。"
表姐低著頭,筷子在碗里攪動著飯菜,一口也沒動,眼睛微微發紅。
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強忍的樣子,心疼不已,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她回給我一個勉強的微笑。
酒過三巡,建軍突然站起身,走到他母親面前:"媽,表妹告訴我了,錢呢?"
席間一片寂靜,所有的笑聲和交談聲戛然而止,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阿姨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然后又漲得通紅:"什么錢?我不知道?。?/p>
她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桌布,指節發白。
"陪嫁錢。"建軍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每個字都像是敲在我心上。
陳阿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一樣:"你、你說什么胡話!今天是你的婚禮,別胡鬧?。?/p>
"不是胡鬧,我問的是表姐陪嫁的錢。"建軍的眼睛直視著母親,"一萬五千塊,本來是買家電的。"
我看著表姐的眼睛漸漸濕潤,這哪是什么喜宴,分明是一場苦澀的家庭戰爭。
賓客們面面相覷,有的假裝沒聽見,低頭吃菜;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有的干脆起身走開,避開這場尷尬。
"回家再說。"陳阿姨咬著牙,眼睛里閃爍著憤怒和羞愧。
當天晚上,婚禮結束后,我和表姐回到她的新房,看她收拾嫁妝,那些精心準備的床單、被褥、衣物,卻沒有一件電器。
"表姐,對不起,我不該告訴建軍哥的。"我內疚地說。
表姐搖搖頭,眼睛里有淚光閃爍:"小莉,你做得對,如果一開始就不說清楚,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她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是她最珍貴的一對金耳環,是她外婆留給她的:"這個你收著,算是我送你的成年禮。"
我連連搖頭:"不行,這是外婆給你的。"
"拿著吧,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再說了,"她擦掉眼角的淚,勉強笑了笑,"說不定我以后還用得著你呢。"
她的話讓我心里一酸,忍不住抱住她,兩個女孩子在新房里無聲地哭泣。
此時,隔壁傳來了爭吵聲,是建軍和他母親。
"媽,你怎么能這樣?那是人家的陪嫁錢?。。⒔ㄜ姷穆曇衾锍錆M了憤怒和不解。
"我是為你好??!現在的年輕人懂什么?錢給了他們,三兩下就花完了,到時候怎么辦?"陳阿姨的聲音帶著哭腔。
"那也不能把人家的陪嫁扣下來??!你這是騙人?。?/p>
"我哪有騙人?我不過是先替你們保管著!等你們有了孩子,懂事了,我自然會給你們的?。?/p>
爭吵聲持續了很久,最后以陳阿姨的痛哭和建軍的摔門而去結束。
那天晚上,表姐一個人在新房睡覺,建軍回了他單位的宿舍,這樣的洞房花燭夜,讓人心酸。
后來,建軍告訴我,他小時候家里揭不開鍋,母親為了供他上學,撿過廢品,做過小工,有一次為了給他交學費,甚至賣掉了家里唯一值錢的一塊金戒指,那是她結婚時丈夫給她的。
"那種深入骨髓的貧窮,讓她對錢有種病態的執念,"建軍無奈地說,"她總覺得錢不夠花,總想著多攢點,怕以后有困難。"
"可這不是理由,"我說,"表姐也不容易,她的陪嫁是她父母的心血,也是她的尊嚴。"
建軍沉默了許久,最后說:"我知道,我會處理好的。"
結婚后的日子,表姐一邊在小學教書,一邊學著做一個好媳婦,每天早起晚睡,操持家務,盡管沒有洗衣機,她還是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盡管沒有冰箱,她還是變著花樣做出可口的飯菜。
陳阿姨對表姐的態度時好時壞,有時候會夸她勤快,有時候又會挑剔她做的飯菜不合口味,說她嬌生慣養,不知柴米油鹽貴。
表姐從來不反駁,只是默默忍受,晚上回到房間,才會在枕頭上無聲地哭泣。
建軍夾在母親和妻子中間,左右為難,一邊是養育之恩,一邊是夫妻之情,他每天像是行走在鋼絲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平衡。
有一次,我去看表姐,正好碰上她和婆婆因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
"我說了多少遍,洗碗要用熱水!你看看,油膩膩的,怎么吃得下飯?"陳阿姨指著碗,聲音尖銳。
"媽,熱水器壞了,我用冷水加洗潔精洗的。"表姐解釋道,聲音很低。
"那就燒開水?。≡趺催@么懶?我當年什么條件,還不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陳阿姨越說越激動。
"媽,別這樣。"建軍輕聲勸阻。
"你還幫她說話?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讓你娶個媳婦來氣我的?"陳阿姨的眼淚說掉就掉。
我看著這一幕,心疼不已,卻不知道該怎么幫助表姐。
婚后第三天,建軍和表姐在我的建議下,決定搬出老宅,在單位分的房子里安了家。
那天,他把自己多年積蓄全拿出來,補齊了表姐應得的陪嫁,買了一臺二十一寸的彩電和一臺小型洗衣機。
表姐哭了,不是為錢,而是為丈夫的擔當和理解。
"建軍,謝謝你。"她抱著丈夫,眼淚止不住地流。
"別哭了,這本來就是應該的。"建軍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們是一家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心里既欣慰又有些酸楚,新婚的喜悅被這場風波沖淡了不少。
陳阿姨坐在他們老房子的門檻上,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第一次顯出了蒼老。
她把那個舊皮箱抱在懷里,像抱著過去幾十年省吃儉用的全部心血,嘴里喃喃自語:"兒大不由娘啊,兒大不由娘..."
表姐和建軍搬出去后,日子過得清貧但甜蜜,兩人配合默契,互相體諒,慢慢把家安頓得溫馨舒適。
表姐經常說:"有個明白人做丈夫,比什么都強。"
我知道她指的是建軍在陪嫁風波中的表現,那種挺身而出的勇氣和擔當,讓她感到安心和踏實。
可是建軍心里總有一根刺,那就是他的母親,獨自一人住在老屋,與兒子媳婦分開生活,在鄰居們看來是不孝的表現。
"媽年紀大了,一個人住我不放心。"建軍經常這樣說,但又不敢提出讓母親搬過來同住,怕表姐不樂意。
表姐心里明白丈夫的難處,有時候會提議去看看婆婆,帶些水果或者小禮物,但每次去都是尷尬收場,陳阿姨對兒媳婦的態度依然冷淡,甚至帶著一絲敵意。
半年過去了,農歷春節臨近,家家戶戶都忙著貼春聯、掃塵、準備年貨,街上洋溢著節日的喜氣。
表姐主動提出去看望婆婆,我因為擔心她,便一起陪她去了。
走在去陳阿姨家的路上,表姐顯得有些緊張,不停地整理衣襟,確認手中的禮物是否包裝得體。
"表姐,別太緊張,"我安慰她,"就當是普通的走親戚。"
表姐勉強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心里有點沒底,怕婆婆還在生氣。"
我們走過彎彎曲曲的小巷,來到陳阿姨的老房子前,門口貼著新的春聯,但屋內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表姐敲了敲門,喊道:"媽,我們來看您了。"
許久,門才緩緩打開,陳阿姨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兩袋水果,像是正準備出門。
她看見我們,眼睛一亮,然后又黯淡下來,嘴唇顫抖著說:"媳婦,你們來了。"
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年貨,一壺茶冒著熱氣,像是在等客人。
那個曾經裝滿陪嫁錢的皮箱,如今放在桌上,敞開著,里面整整齊齊擺著表姐喜歡的茶具,那是一套精美的青花瓷,是表姐曾經在集市上看過但因為價格太貴而沒有買的。
"這是..."表姐驚訝地看著茶具。
"給你的,"陳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喜歡這個。"
表姐愣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媽,這太貴重了。"
"不貴,比起我做的那些糊涂事,這算什么?"陳阿姨終于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兒媳婦,對不住,我錯了。"
原來,在兒子搬出去后,陳阿姨獨自一人,有大把時間反省自己的行為。
她想起自己當年的苦日子,想起丈夫去世前對她說的話:"別讓孩子受苦,但也別讓他因為我們的苦而背上包袱。"
她終于明白,自己的行為不是在幫兒子,而是在用過去的苦難綁架他的現在和未來。
表姐看著婆婆蒼老的面容和真誠的道歉,心中的怨氣一點點消散。
她走上前,輕輕抱住婆婆:"媽,過去的就過去吧,我們是一家人。"
陳阿姨抱著兒媳婦,泣不成聲:"謝謝你,謝謝你原諒我這個糊涂婆婆。"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想起半年前那場鬧劇,又看看現在這溫情脈脈的和解,仿佛是兩個世界。
春節那天,建軍一家三口一起吃了團圓飯,表姐和婆婆一起包餃子,陳阿姨教表姐包她家鄉的特殊做法,兩人有說有笑,像真正的母女一樣。
飯桌上,陳阿姨舉起酒杯,認真地說:"建軍、小菁,媽以前做錯了,今后啊,咱們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好好過日子。"
表姐和建軍同時站起來,恭敬地舉杯:"媽,新年快樂。"
窗外,又一個春天的陽光灑在老槐樹上,嫩綠的新芽在微風中搖曳,像是在慶祝這個家庭的新開始。
我望著重歸于好的婆媳,忽然明白,真正的家人關系,不在于你擁有什么,而在于你如何面對過錯,如何重建信任。
多年后,我自己結婚時,表姐送了我一對金耳環,就是那對她外婆留給她的,我推辭不掉,只好收下。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記住,家不是戰場,而是港灣,再大的風浪,只要一家人齊心,都能渡過。"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婚姻的真諦,不是熱烈的愛情,不是豐厚的物質,而是在柴米油鹽的日常里,彼此包容,互相尊重,共同成長。
表姐和建軍的故事,成了我婚姻路上的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前行的方向。
每當我和丈夫有了分歧,我就會想起表姐當年的選擇和堅持,想起那套象征和解的青花茶具,想起那個春節的陽光,然后深吸一口氣,耐心地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歲月流轉,時間如水,沖刷去了許多棱角和固執,留下的是相互理解和寬容。
這大概就是生活的真相吧,沒有十全十美,只有不斷調整和適應,在矛盾和和解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平衡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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