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上影廠是重災區，也是人性的試驗場。

那個年月，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這里不僅有朋友同事之間的互相揭發，如1957年“反右”期間，時任上影廠副廠長的張駿祥、著名導演鄭君里、著名演員趙丹，就共同向演員和導演石揮發難。他們在各大媒體上發表“揭批”石揮的文章，最終導致石揮對人世徹底絕望，年僅49歲，便撒手人寰。

還有夫妻之間的反目，父子之間的成仇。

在1966年發起的那場運動中，曾經批斗過石揮的趙丹，這時卻成為被發難的“靶子”。甚至連他的兒子趙矛，也不僅寫大字報抨擊趙丹，而且還在批斗大會上，當著眾人的面，狠狠地扇了趙丹一耳光。

趙丹在特殊年代挨批斗

上官云珠的女兒姚姚（大名韋耀），當年還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但當運動開始的時候，她卻專門到上影廠，貼了一張炮轟母親上官云珠的大字報。

上官云珠和女兒姚姚

所以那個年代，究竟有多瘋狂？

而孫道臨，在1966年發起的那場運動中，也成為“眾矢之的”。

然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首先向他發難的，竟然是自己最為看好的一位青年演員。是他貼出了第一張揭發孫道臨的大字報。

這個年輕人，就是梁波羅。

梁波羅后來曾經發表文章說，他早在1958年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的時候，就見過來他們學校孫道臨進行講課的孫道臨。他對孫道臨的表演和配音藝術嘆服有加，心中對這位前輩充滿了崇敬之情。

梁波羅甚至記得當時孫道臨所講的內容，和所穿的衣服。他很想上前拜他為師，但他又覺得沒那份勇氣。

1959年，21歲的梁波羅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非常幸運地，被分配到了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做演員。為什么說他是幸運的呢？因為和他同班的很多同學，比如楊在葆、焦晃等，都被分配到青年話劇團演話劇去了。

而當時在海燕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做團長的，就是孫道臨。

大家都覺得，梁波羅和孫道臨是同一種類型的演員，都屬于相貌英俊、氣質儒雅的“英俊小生”。所以都以為孫道臨會“打壓”梁波羅。然而并沒有。孫道臨非但沒有打壓梁波羅，反而不斷為他安排上戲的機會。

梁波羅進廠后，先是被安排和老演員孫景路一同出演話劇，磨練演技，然后在電影《向海洋》中出演了小洪，在《六十年代第一春》中出演了秘書。

孫道臨發現梁波羅和自己一樣喜歡文學創作，非常高興，就鼓勵他朝多個方面發展。他甚至難以抑制對后生梁波羅的欣賞，對廠里的其他領導進行推薦說：像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我們就應該多提供展示的機會。

梁波羅和王丹鳳在表演節目

1960年，著名導演劉瓊抓了一個驚險片題材的電影《51號兵站》。因為孫道臨之前演過《渡江偵察記》、《永不消逝的電波》等影片，表演經驗豐富，所以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片中的男主角“小老大”，由孫道臨來扮演。

但卻遭到孫道臨的婉拒。他說，應該讓年輕人上。于是他向劉瓊重點推薦了梁波羅。

而孫道臨，為了扶持梁波羅這棵影壇新苗，還在《51號兵站》中客串了政委一角。兩個人在片中所演的那場對手戲，太像一個老師在送別學生了。

事實上，在當時上影廠其他同事的眼里，孫道臨和梁波羅可不就是師徒關系嗎？在拍攝現場，孫道臨不僅幫梁波羅研究角色，甚至還為他將早餐打好。如此事無巨細地提攜一位年輕人，可真不是每位領導所能做到的啊。

所以大家都覺得，孫道臨是將梁波羅，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在培養。

梁波羅自己也說，沒有孫道臨，就沒有梁波羅。

而那時，他孫道臨為“孫團長”，叫得特別的親熱。

1961年，電影《51號兵站》上映后，23歲的梁波羅一舉成名，成為當時上影廠青年演員中首先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我覺得這與孫道臨在海燕廠擔任演員組組長，有著很大的關系。

可是令孫道臨非常傷心的是，自己所看好的這位青年演員，怎么會在特殊年代來臨的時候，首先向自己發難呢？

孫道臨在《孫道臨傳》這本書里，表達了自己當時的憤怒和失望。他說，當他看到梁波羅所貼出的那張大字報后，他震驚極了。他想到過會有人對自己進行“炮轟”，但這個人他萬萬沒想到會是梁波羅。因為自己對梁波羅，不僅沒有任何恩怨，反而處處提攜他，他怎么能夠“恩將仇報”呢？

所以，孫道臨站到那張大字報前，久久不愿離去，他實在不愿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

然而，這一切，確實的真的。

梁波羅其實在貼出大字報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后悔了。但他似乎別無選擇。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他不得不這樣做，以求“自保”。

后來，他在《孫道臨與我的師生情誼》這篇文章中說：我真希望刮一陣臺風，或下一場暴雨，沖刷去我心頭的負罪感。

其實，那張向孫道臨發起進攻的大字報，不僅深深地傷害了孫道臨，而且也讓梁波羅落下了一生難安的心病。

而且沒多久，梁波羅也被扣上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黑苗子”的帽子，和孫道臨一樣，成為了“牛鬼蛇神”中的一員，并且都被關進了同一個“牛棚”。

“牛棚”里幾乎每天都要開會，當時，孫道臨是學習組長，而梁波羅是記錄員。但孫道臨只肯與其他“牛鬼蛇神”交流，而不愿搭理梁波羅。這讓梁波羅感到非常傷心。

其實我覺得我們也能理解為何孫道臨為何不肯原諒梁波羅了。

因為來自最信任的人的傷害，才是最嚴重的。

而且梁波羅的那句“對不起”，始終都沒有對孫道臨說出口。

但孫道臨這人的心胸是無比寬大的。他并沒有因為受到過梁波羅的傷害，而改變自己樂于助人的習慣。

1979年，他在北影廠拍攝電影《李四光》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從南京借調到北影廠《傷逝》劇組試鏡頭的女演員馬軍勤。當時馬軍勤沒有任何表演經驗，而且在北京也舉目無親。可是孫道臨卻給了她許多無私的幫助。

雖然馬軍勤在《傷逝》劇組的試鏡未能成功，可是孫道臨馬上就將她推薦到了《珊瑚島上的死光》這個劇組，使得馬軍勤正式開啟了自己的演藝之路。后來，孫道臨還專門給在電影《家》中出演覺慧的演員張輝寫信，推薦馬軍勤到張輝擔任領導的江蘇話劇團當演員。

還有一件事，讓我們對孫道臨內心的善良有了更多了解。

1984年，他接下了執導電影《雷雨》的機會。在選擇劇中男主角“周萍”的扮演者時，他首先想到的演員，是來自長影廠的小帥哥梁同裕。可是當梁同裕進入劇組，開始與扮演“繁漪”的女演員顧永菲對戲時，孫道臨才發現梁同裕因為體型、氣質等原因，而與“周萍”一角存在距離。

長影廠演員梁同裕

但梁同裕當時已經從東北大老遠來到了上海，而在劇組臨時退掉演員，會對演員的自信心造成比較大的傷害，所以孫道臨并沒有放棄梁同裕，而是找來馬曉偉出演“周萍”，而讓梁同裕出演“周萍”的弟弟“魯大海”。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孫道臨是一個多么仁厚和大度的藝術家。

所以，幾十年后，他還是與梁波羅冰釋前嫌，我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他理解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有許多年輕人都處于身不由己的狀態。他們本身，也是時代的受害者。

2021年12月，“孫道臨誕辰100周年紀念研討會”在上海舉行，梁波羅應邀出席了這次活動，他深情地回憶了自己心目中的“孫老師”，他的親切隨和，他的平易近人，全都歷歷在目。

梁波羅說，“在我的心目中，他亦師亦兄，甚至有的時候像父親一樣，非常關懷我們年輕人。”

說著，梁波羅的眼中，噙滿淚花。

我覺得這才是他的心里話，在他的心中，孫道臨是他永遠愛戴和懷念的老師和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