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業安頓好的頭一個月,就迎來了第一位戰友老張。電話里他聲音洪亮:"老班長!我復員啦!明天就帶著老婆孩子奔你去,可得好好聚聚!"那份隔著聽筒都能砸過來的親熱勁兒,像當年在訓練場上他替我挨班長的罵一樣滾燙。我心頭一熱,連聲答應:"來!房間都給你們收拾出來!"
當那輛灰撲撲的長途大巴喘息著停下,老張一家四口像搬家似的涌下來時,我臉上的笑容悄悄僵了一下。行李堆成了小山,兩個孩子臉蛋紅撲撲的,怯生生地躲在他媳婦身后。
我租住的兩居室瞬間被塞得滿滿當當。客廳地板上臨時鋪了被褥,夜里翻身都得小心翼翼。老張拍著我肩膀:"老班長,還是你夠意思!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戰友,這話一點不假!" 我扯著嘴角笑,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剛轉業的安置費本就不厚實,柴米油鹽的開支驟然翻了幾倍。妻子深夜在廚房輕輕嘆氣的聲音,刀子一樣割在我心上。
七天,他們足足住了七天。臨別時老張握著我的手,眼圈微紅:"這份情,兄弟記一輩子!" 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再低頭看看空了大半的錢包,第一次清晰地聽見了某種東西無聲開裂的脆響。
沒過多久,手機又響了。是當年連里的小王,語氣有點頹唐:"老班長……我工作沒著落,媳婦天天跟我吵……能不能去你那透口氣?順便看看有沒有門路……"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小王是獨自來的,人瘦了一圈,眼神里沒了當兵時的精氣神。我白天陪他四處跑,遞簡歷、陪笑臉,晚上還得搜腸刮肚給他打氣。托了好幾層關系,終于在一家安保公司給他謀了個差事,待遇雖普通,勝在安穩。我替他松了口氣。
誰知他干了不到半個月,一個深夜電話炸醒了我:"老班長,這活兒根本不是人干的!錢少規矩多!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來……" 抱怨像冰冷的潮水劈頭蓋臉澆下,瞬間熄滅了我心里那點微弱的暖意。我握著電話,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窗外的霓虹燈明明滅滅,照著我空落落的手心——原來掏心掏肺,換回的也可能是一盆冰水。
后來再有戰友的號碼閃爍在屏幕上,我的手指總會遲疑片刻。直到老連長的電話打來:"大軍啊,小鄭復原了,過兩天去你那落腳!人老實,當年新兵連你還帶過他呢!"
"老連長開口了,我還能說啥?"我苦笑著對妻子說。
小鄭來那天,特意在樓下小賣部買了兩條好煙塞給我,笑容靦腆:"老班長,一點心意,給您添麻煩了!" 那樸實勁兒,像極了當年新兵連里那個搶著幫全班打洗腳水的憨厚小伙。我心里的戒備不由得松動了幾分。
他在我家住下,白天出去說是找工作,晚上回來總顯得心事重重。我也沒多想,只叮囑他別急,慢慢來。
幾天后的傍晚,我提前下班,路過小區門口。暮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爺拉扯。是小鄭!他手里拿著兩條煙,正是那天送我的牌子。老大爺哆哆嗦嗦點著錢,一臉猶豫。
"大爺您放心,這煙絕對真!內部特供的,外面買不到!要不是家里急用錢……"小鄭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飛快。
我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過去。小鄭一抬眼看到我,臉色"唰"地白了,像被按了暫停鍵,手里的煙差點掉在地上。
"老班長……你、你怎么回來了?"他聲音發顫。
"這煙怎么回事?"我盯著他。
他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這…這我幫朋友……"
"朋友?"我一把抓過他手里的煙盒,熟悉的包裝——這分明是幾天前他送給我的!我迅速撕開包裝,抽出一包,再拆開——里面塞的根本不是煙,而是剪成煙卷長短的劣質黃色草紙!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我死死攥住小鄭的胳膊:"走!跟我去派出所說清楚!"
小鄭慌了,拼命掙扎:"老班長!別!你聽我解釋……"
爭執間,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原來是有警惕的鄰居悄悄報了警。警燈刺眼地旋轉著,映著小鄭慘白如紙的臉。民警問明情況,轉向我:"同志,麻煩你也跟我們回去一趟,做個筆錄。"
坐在警車冰冷的后排,小鄭的手腕上已經多了一抹金屬的寒光。他低著頭,肩膀垮塌。窗外呼嘯而過的城市燈火,在我眼中一片模糊。警笛聲尖銳地撕扯著空氣,也撕碎了最后一點關于戰友的溫暖濾鏡。我喉嚨發緊,胃里翻江倒?!?strong>那份在軍營熔爐里千錘百煉、曾以為固若金湯的情誼,竟如此不堪現實輕輕一觸。
派出所那扇沉重的鐵門在身后關上時,外面世界的喧囂驟然變得極不真實。
民警的問詢冷靜而細致。小鄭的頭埋得更低了,斷斷續續的供述拼湊出一個令人心寒的真相:他沉迷賭博,欠了一身債。那兩條塞滿草紙的假煙,是他花幾十塊弄來的道具,專騙警惕性低的老人。他投奔我,不過是想找個免費落腳點,方便行騙。所謂找工作,不過是踩點和尋找獵物的幌子。
"老班長……我對不住你……"他抬起頭,眼睛通紅,聲音嘶啞,"我就是……就是鬼迷心竅了……" 那眼神里有悔恨,有絕望,唯獨沒有了當年新兵連里那份清澈的光。
我沉默著做完筆錄,簽下自己的名字。民警告訴我,小鄭會被依法處理。走出派出所大門,夜風帶著涼意灌進領口,我打了個寒顫。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老連長關切的信息。我盯著屏幕看了許久,最終一個字也沒回,默默按滅了它。
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有時并非來自敵人,而是來自那件你曾用體溫焐熱的舊軍裝。
后來,我幾乎切斷了和大部分昔日戰友的聯系。手機安靜了,錢包也不再驟然干癟。妻子臉上的愁容淡去,家里終于恢復了那份屬于小家庭的平靜安寧。
偶爾夜深人靜,我仍會想起那些年摸爬滾打的歲月。想起緊急集合時互相幫著打背包的狼狽,想起五公里越野時落在后面被人硬拖著往前跑的喘息,想起炊事班偷偷藏起來留給夜間崗哨的半塊饅頭……那些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的情誼,曾在最艱苦的歲月里熠熠生輝,成為支撐彼此的精神脊梁。軍營的熔爐鍛造了我們,卻也讓我們對"戰友"二字產生了近乎神圣的信仰。
可熔爐之外的世界,規則截然不同。 當生存的壓力、利益的算計、甚至是被生活扭曲的欲望,如同酸雨般落下,那份純粹的情誼,竟顯得如此脆弱。
我并非責怪所有戰友。我深知,像小鄭那樣的人終究是少數。更多的戰友,他們或許只是被現實暫時困住了手腳,或許只是在不恰當的時候,向我伸出了需要拉一把的手,而我彼時的肩膀,實在太過單薄。
只是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終究是被磨薄了。
那個曾被我珍藏在心底、象征著生死托付的稱呼——"戰友",如今在心里默念時,總會泛起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澀意。它依舊珍貴,卻不再輕易托付。
再看到那些泛黃的合影,照片上年輕的臉龐笑容依舊燦爛。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名字,我依然能清晰地記起每個人的聲音,每個人的習慣。只是心底有個地方,仿佛被那夜派出所刺眼的警燈永久地灼傷了一塊,結了一層薄薄的、再難融化的冰霜。
原來有些情誼,只能在特定的硝煙里存活;一旦離開那片共同搏命的戰壕,便只能各自為戰。
(經歷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