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綜合行政樓10層的小會議廳，“哪吒”和“敖丙”迎接孩子們的到來，魔術師變幻莫測的表演引得孩子們驚嘆連連；射五毒、面部彩繪、做手工，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他們都是媽媽在抗癌過程中生下的“奇跡寶寶”。

隔壁大廳里，淚水與歡笑不斷交替。年輕的父母、醫務人員共同講述一個個醫患攜手與病魔交鋒的瞬間，回顧一串串醫者仁心與生命不屈的故事。他們都是締造奇跡的人。

作為全國最早探索腫瘤治療與生育力保護融合路徑的醫院之一，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腫瘤保育團隊從腫瘤診治、生殖評估、個性化方案設計到全周期隨訪，全力守護癌癥患者的生育希望，截至目前，已迎來超過100個新生命。

5月31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邀請這些家庭，共同參加以“百子同慶·新生綻放”為主題的兒童節公益活動，讓愛與希望傳遞、延續。

“萬一我復發了、‘嘎’了……”

活動開場短片的第一個畫面，是小玲穿著病號服、流著淚的自白：“當我知道病情之后，我很堅定地跟男朋友說，‘我們分手吧！’”

這里講述的生命故事，大多從“裂縫”開始。

小玲大學剛畢業，就遭遇了母親的突然離世。8年間，她努力從失去至親的悲痛中走出來。就在生活逐漸好轉的時候，命運又給了她沉重一擊：她被診斷患有子宮內膜癌。

“突然發現自己得了這樣的病，覺得以后可能會成為家人的累贅。所以我跟男朋友提出了分手，不能耽誤了他的人生。”小玲說。

那次住院查房時，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黨委書記、副院長，婦產疾病研究所所長王建六鼓勵小玲說：“你還很年輕，一邊治病，一邊還可以找對象。”她一臉慘淡地回應：“我就是因為這個病才分手的。”

隨著婦科相關腫瘤發病呈年輕化趨勢，除治療原發病外，化解患者今后回歸家庭、社會的諸多困難，成為相關人員的努力方向。

“病長在人身上，要了解病，更要了解這個人。所以，我們不但要治好患者的軀體疾病，還要想辦法去除患者的心病。這才是完整的醫療。”王建六說，探索腫瘤治療與生育力保護融合路徑，正是源于這一初衷。

以往，當“癌癥”與“母親”這兩個詞相遇，命運的劇本總是被殘忍地撕裂。很多次，王建六詢問慕名而來的癌癥患者“你對生孩子有沒有要求”，得到的往往是忐忑的答案。

“沒有那么強的執念。我就想，萬一我復發了、‘嘎’了……”視頻中，一名患者的回答很具代表性。

活著和成為母親，能都實現嗎？懷孕——癌癥患者的禁忌，能否被突破？短片提出問題，也在隨后的講述中給出答案。

畫筆仍在繼續

婦產科王益勤醫生講述的故事，與一名畫家有關。

病發突然。35歲的她起初以為自己只是月經紊亂，淋漓出血兩個月后就醫，被診斷患有子宮內膜癌。

“我那么年輕，為什么會得癌？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之前兩次懷孕都無疾而終？子宮得了癌，我是不是永遠都不可能再懷孕了？……”帶著無數問題，她按醫生建議完成全面檢查。

糖尿病、胰島素抵抗、多囊卵巢綜合征，這些都是導致子宮內膜癌的沉默殺手。王建六告訴她，盡管患子宮內膜癌，但卵巢功能尚可，且腫瘤類型為POLE突變型，是子宮內膜癌中“狼群里的羊”，預后相對較好。“只要你想，我們可以嘗試幫你保留生育功能。”王建六說。

于是，她決定跟著醫生一起走下去。根據婦產科、內分泌科、病理科、影像科、營養科等多學科團隊制定的個體化治療方案，她接受了孕激素藥物治療和每三個月一次的宮腔鏡檢查。就像王建六團隊預測的那樣，半年后患者的病情完全緩解。

然而，就當她信心滿滿地準備進入輔助生殖階段時，檢查發現卵巢出現腫瘤，病理類型為子宮內膜樣癌。從子宮到卵巢，從“土壤”到“種子”均病變，患者仍有機會保留生育能力嗎？團隊迅速組織多學科會診，結論是：若均為早期，即便卵巢和子宮雙癌，總體生存預后仍較好，患者可嘗試保留生育功能。

于是，手術后4次化療，繼續采用孕激素和二甲雙胍治療，同時注射亮丙瑞林緩釋微球保護卵巢功能。2024年2月，宮腔鏡檢查顯示其子宮內膜病變完全緩解，全身CT未見遠處轉移。

后來，該院婦產科副主任、生殖中心負責人田莉為其進行了胚胎移植。今年農歷正月十五，她成功生下女兒。

“她的畫筆仍在繼續，我們之間的故事也在繼續。”王益勤說，自己至今與患者保持聯絡、長期隨訪，希望一直能聽到她的好消息。

5月31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綜合行政樓10層的小會議廳里，參加活動的家長抱著孩子和醫務人員交流。

給孩子埋下希望的種子

婦科惡性腫瘤直接影響生育功能，但并非影響最大的。“我們血液科的一些疾病，尤其是血液腫瘤，疾病本身及其治療對生育的影響也很大。”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血液科主任醫師黃曉軍介紹，以骨髓移植為例，科室每年接受骨髓移植的患者中約60%的人在40歲以下，完成移植后，約30%的人能恢復生育能力，更多人需提前謀劃。

血液科鎖盼醫生分享的一組病例很具代表性。

2018年，15歲的小蘭在該科被診斷為高危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B-ALL），2019年1月接受造血干細胞移植。“現在她22歲，原發病治愈，還考上了名牌大學。”鎖盼說，如今小蘭的主要問題是卵巢功能衰竭，目前，在醫院婦科門診隨診，接受激素替代治療。

與小蘭同齡的湘湘，2018年確診急性髓系白血病（AML），2019年接受造血干細胞移植。湘湘如今在湖南讀大學，白血病治愈了，同樣面臨卵巢功能衰竭問題。

2018年，鎖盼還救治了一名13歲的男孩，也是AML患者。“目前他一般情況良好，但后期生育功能如何，需檢查、監測才能知道。”鎖盼說。

“隨著移植技術進步，在我們醫院血液科，越來越多患兒實現長期生存，長期生存率達80%。”鎖盼說，這些患兒治愈后仍有漫長人生，生育力保護尤為重要。

鎖盼的最后一個故事，來自一名小寶寶。“她是2023年3月1歲時在我院被診斷為急性髓系AML的患兒。當時，我院已開展血液腫瘤患兒生育力保護，患兒因此提前完成卵巢凍存。”鎖盼介紹，“現在，孩子健康，我們后期會隨訪性腺功能。在孩子青春期前，我們會通過手術將凍存的卵巢組織植入回去。”

“孩子確診時，整個家庭瞬間墜入深淵。感謝醫生接納了我們所有的惶恐與不安，同時給孩子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一名患兒的母親回憶說，當醫生告知入艙后前期預處理會對孩子卵巢造成巨大傷害時，她首次了解到生育力保護。于是，入艙前，她的女兒完成右側卵巢切除并凍存。

“生命的長度、寬度及孩子未來的生活質量都應被考慮。孩子生病雖不幸，但我堅信她的未來會因醫學進步擁有更多可能。今天走過所有彎路，從此人生盡是坦途。”活動現場，她借用廣告詞祝福在場患兒及其家屬，贏得熱烈掌聲。

直面患者哭著的詢問

乳腺外科王思源副主任醫師分享的故事，始于患者和家屬哭著的詢問。

“記得那是2013年，我還是住院醫師，診室走進一對新婚夫妻。妻子28歲，被查出乳腺癌。術后病理顯示淋巴結轉移，按指南需接受8次化療。兩人哭著問我，化療期間能不能保護卵巢功能。”王思源說，乳腺癌無論是在全球還是我國，均位居女性惡性腫瘤發病首位。與歐美國家相比，我國乳腺癌發病更早，年輕患者比例更高。近年來，隨著婦女“兩癌”篩查推進，早診早治率提升，整體治療水平飛躍。但與此同時，國內女性首次妊娠年齡隨社會發展推遲，很多年輕患者確診乳腺癌時尚未生育甚至未婚。

“從現有國內外臨床研究看，未發現乳腺癌治療結束后妊娠、哺乳對身體有負面影響。這給臨床醫生及年輕患者帶來信心。”王思源表示，遺憾的是，治療乳腺癌的很多化療藥尤其是環磷酰胺具有強卵巢毒性。患者經歷4～8次化療后，若誘導卵巢儲備功能衰竭，會導致不孕不育。

患者的問題沒有現成答案，王思源開始廣泛查閱國內外文獻。乳腺學科期刊無相關報道，他便查婦產科學期刊。最終，他查到的零星研究報道稱，注射戈舍瑞林針劑可使卵巢進入休眠狀態，可能幫助卵巢“躲過”化療殺傷。

臨床研究對其效果仍有爭議，焦點在于卵巢功能評估指標。上述研究以月經是否恢復作為評價指標，被質疑不夠科學。王思源接著查閱生殖領域文獻，尋找更科學的年輕女性卵巢儲備功能評價指標。“最終，我們發現抗繆勒管激素（AMH）能比月經更精準地反映女性卵巢儲備功能。”王思源介紹，于是，醫院乳腺外科10年前開始進行化療期間卵巢功能保護的臨床隊列研究。研究證實，注射“保卵針”的年輕患者化療結束一年后，更多人卵巢儲備功能得以恢復。這項研究結果后來發表在婦產科學期刊《人類生殖學》上，并被寫入多個國內外指南、專家共識。

這項研究成果也改變了小媛的人生軌跡。“我24歲確診乳腺癌，做完保乳手術后，經歷了化療、放療、靶向治療及整整5年內分泌治療。我以為一切已經過去，在2016年開始備孕，卻在懷孕后遭遇胚胎停育。”小媛說，那個失去的小生命，讓她在病房哭了整整一夜。因病情變化，她來到北大人民醫院乳腺外科。王思源術前主動問她：“還想當媽媽嗎？”

“他詳細告訴我化療對卵巢的傷害，為我制定卵巢保護方案。通過藥物抑制卵巢功能，就像給卵巢撐起一把‘保護傘’。”小媛坦言，即使做好卵巢保護，她也做好了終身不孕的準備。但2018年驗孕紙上的兩道杠，讓她和丈夫喜極而泣。2019年3月，女兒六六出生——這是北大人民醫院乳腺外科推行卵巢保護以來首個出生的寶寶。

“當護士把她放在我懷里，摸著她柔軟的小臉，我覺得這幾年的病痛、等待、堅持都值得了。”小媛說，今年9月，六六就要背著小書包上小學了，“特別想對正在抗癌的姐妹們說，不要放棄對生命的期待。生命或許會給我們考驗，但永遠會為堅持希望的人留一扇窗。”

致玫瑰、致戰友、致未來

活動中，除了醫患的講述，還有患者家人的回顧。在患者丈夫向妻子表白的“致玫瑰”環節，臺下的妻子們一會兒感動得流淚，一會兒大笑出聲。

“好事多磨，命運多舛，每個人的人生都必經歷波折和考驗。你是否還能記起我們當初四處奔走求醫問藥的經歷？感謝你的勇敢、堅持、付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時候我們也會爭吵。我會默默地告訴自己，和一個病人置什么氣，讓一下得了，不丟人。結果生活就濤聲依舊了。”臺上，焦先生拿著手機念著。臺下，他的妻子舉著手機記錄著。

“我永遠記得發現患癌時，你趴在我懷里痛哭的脆弱；我也永遠記得，當醫生說可以控制疾病并孕育我們自己的寶寶時，你臉上的希望與堅決。從治療，到孕育，再到撫養他們長大，你的堅強讓我心生敬佩。因為有你，我們的小家才像現在這樣溫馨幸福。”臺上是平日里不善言辭的丈夫，臺下是忙于照顧孩子的妻子。

字句里藏著愛與陪伴，與現實的家長里短，共同構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中國式浪漫。

“此刻我站在這里，內心充滿感激。作為醫者，深知醫學有邊界，但患者的信任如浩瀚星空，永無邊界。這份信任是滋潤生命的陽光雨露，是支撐醫者仁心的精神力量，既賦予我們沉甸甸的責任，又激發我們源源不斷的技術進步和創新。”在隨后的“致戰友”環節，該院婦產科副主任、生殖中心負責人田莉感慨道。

5月31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兒童節公益活動現場，參加活動的小朋友等待領取“小丑叔叔”編的氣球小花。

活動高潮出現在6名“奇跡寶寶”共同表演詩朗誦的“未來之聲”環節。“媽媽，您的手是全世界最忙的鬧鐘，六點半準時變出會跳舞的煎蛋和冒著熱氣的牛奶。書包里總長著驚喜，昨天是云朵形狀的橡皮，今天是夾著‘加油’的小紙條，連摔破的膝蓋都知道，您的親吻比創可貼先到……”聽著“奇跡寶寶”的朗誦，那些堅強到不懼任何艱險的母親，此刻柔軟得一塌糊涂。

“今天的活動不僅是對過往工作的總結，更是面向未來的重新啟程。我們深知，腫瘤保留生育功能之路漫漫。如何讓更多的患者受益？如何推動政策保障與技術普及？如何讓社會關注從生存率延伸到生命的質量？這些問題需要我們醫學界、公益組織、政府與社會各界共同努力。”活動現場，王建六表示，希望更多患者的愿望得以實現，更多家庭更加和諧幸福。

注：報道中患者名字均為化名

文：健康報記者 崔芳 特約記者 鐘艷宇

圖：健康報記者 張丹

編輯：李詩堯

校對：楊真宇

審核：秦明睿 葉龍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