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一無二》與以往殘障題材電影最大的區別在于主角不是殘障人士,而是殘障家庭中面臨困境的健全人,這種另辟蹊徑的視角令人眼前一亮。
5月17日上映的電影《獨一無二》,改編自口碑極佳的法國電影《貝利葉一家》,還有翻拍后的奧斯卡獲獎影片《健聽女孩》珠玉在前,故事內核延續了原版的精髓,雖然經歷了“五一”臨時撤檔,改在更為契合影片主題的“全國助殘日”前一天正式上映,觀眾評價卻是兩極分化,可謂“成也改編,敗也改編”。中西社會背景與家庭情感表達方式的差異勢必對本土化改編提出嚴峻挑戰,而出色的改編或者翻拍作品,應該是在吃透原作精神內涵的基礎上,巧妙融入主創團隊自己的思考與本土轉化,觀眾無論有沒有看過原版,都能形成新的審美感受。《獨一無二》的改編總體上是成功的,是在努力進行“舍筏登岸”,為觀眾呈現一個全新的本土化故事。
該片與以往殘障題材電影最大的區別在于主角不是殘障人士,而是殘障家庭中面臨困境的健全人,這種另辟蹊徑的視角令人眼前一亮。《獨一無二》這個片名就已經一語雙關,因為喻延是家里獨一無二的健聽人,所以責無旁貸要承擔起照顧家人的重任;但是從個體生命的意義來說,每個人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所以她有實現自我價值的需求。整部影片就是基于這個兩難境地展開,只是將個人如何“做自己”這個普世性難題放到殘障家庭的特殊情境下呈現出來。對中式親子關系與家庭情感的深入開掘也正是該片的主旨所在,正如導演王沐闡述的:“父母的愛是一邊不舍,一邊催促告別;孩子的愛是留家不甘,離家不舍。”大部分能與影片共情的觀眾,都是基于這個故事主題。
作為聽障家庭中唯一的健聽人,喻延理所當然成為家庭與外界的橋梁與翻譯,承擔起遠超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承受的重壓。沒有人傾聽她的委屈與訴求,整體上溫馨和睦的家庭氛圍掩蓋了少女敏感而豐富的內心世界:她喜歡唱歌,嘗試學習聲樂,想考音樂學院,但是家中魚雜鋪繁重的生意需要她,只能瞞著家人參加合唱隊,終于在謊言被揭穿之后引發了一場家庭戰爭。手語揮灑的“唇槍舌劍”遠比扯著嗓門大吵大鬧更加觸目驚心,這種內在心理需求不被理解的深層痛苦可能比殘障人士面臨的社會結構性問題更令人心痛,也更容易被忽視。外在的痛苦在影片中通過幾個片段展示出來:母親周琳拿錯賬單被顧客辱罵,父親喻志堅在醫院被誤會為流氓、手機聲音過大被其他病人怒斥,回憶中哥哥喻周年幼時在隧道里被小朋友霸凌、嘲諷,小喻延也受牽連被打倒在地……這些令喻延難受的痛苦經歷都比不上無聲爭吵時父母斥責她的“不懂事”更讓她破防,因此她的崩潰在大量前情鋪墊與情感推進后顯得真實而深刻。
兩難困境的解決必須要當事人在心靈層面真正想通與和解,而不是靠道德綁架來達成。該片最出彩的改編重心是細膩呈現中式家庭里父母子女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多重情感迷障。影片新設置了一位鏡像人物——叔叔喻志成,和喻延形成對照,通過遺產之爭引導她對父母與家庭有了重新理解。喻志成在外謀生艱難,早年原生家庭的心靈傷痛促使他在父親去世后與哥哥一家分道揚鑣,兩年后又回來爭奪父親遺留下的房子。叔叔就是上一代家庭里類似喻延的那個孩子,他對父親偏愛大哥的行為始終不能釋懷,多年的壓抑與生活的艱辛使他的委屈和不滿日益發酵,與兄嫂一家對簿公堂。叔叔曾經發自肺腑勸誡喻延“沒必要把自己全搭進去”;隔壁白事店老板的女兒也鼓勵她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走得遠一點;校園里小伙伴們不經意的談話也在加強她離家追求夢想的決心。這種糾結而動搖的心理一直讓喻延進退維谷,直到庭審這場重頭戲,爺爺的遺囑視頻揭開了兩代殘障家庭三輩人的愛恨糾葛和辛酸無奈,喻延終于理解了父親為什么一直顯得脾氣暴躁,面對外界和陌生人時既小心賠笑又充滿警惕的矛盾感——覺得正常人都會傷害他,而叔叔也在淚眼模糊中不再偏執于父輩的區別對待,與往昔和解,也與自己和解。
留守家鄉在父母膝前承歡盡孝,還是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實現自我價值,這不僅僅是聽障家庭面臨的兩難困境,而是當代所有家庭基本都會遇到的難題。就算是普通正常家庭,年華逐漸老去的父母面對日新月異的新事物新環境,不理解、不明白、不會操作時,也要依賴子女的轉譯和幫扶。東亞家庭的含蓄與不善表達又往往加深了親子間的誤會隔閡與相愛相殺,父母通常在主觀上根本“聽不到”兒女的聲音,這一隱痛是文藝作品不太愿意觸及的難題,《獨一無二》努力給出了溫情的解答:喻延父母聽不見女兒的聲音,卻慢慢理解了女兒的心聲,并支持與鼓勵她去考音樂學院。父親為她買了一臺新電子琴,母親與她推心置腹交流,全家去看合唱表演時,父母和哥哥聽不見舞臺上的歌聲,卻能通過觸摸音箱來感受歌唱的節奏與韻律。幾位主演的生動演繹是該片一大亮點,張婧儀、蔣勤勤、陳明昊、辛云來、章宇顯然做足了功課,認真學習和揣摩過聽障人群在實際生活中的日常手語和表達習慣,才能將手語表演配合面部表情與肢體動作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張婧儀這位95后小花更是展示了不俗的潛力,把一個特殊家庭中面臨成長陣痛的少女的矛盾心理展示得恰到好處。
其實,如果該片能圍繞成長陣痛與家庭關系這一焦點進行深挖,而不是散點開花卻流于表面,該片的整體呈現效果應該更上層樓。導演王沐對家庭情感敘事尤其是青春期女孩心理成長方面是有獨到表現力的。十年前上映的《少女哪吒》(王沐是編劇之一)對兩位花季少女的成長之痛與家庭之殤的細致入微白描刻畫令人驚艷,《獨一無二》延續了這種克制隱忍、哀而不傷的洞察力與鏡頭語言,還帶著一些是枝裕和《海街日記》的風格與情調。影片中用地球引力比喻家庭束縛,用宇宙速度比喻個人力量的掙扎,是貼合少年人語境的精妙比喻。“人生總是這樣矛盾嗎?還是只有17歲的時候是這樣”,喻延最后帶著家人的祝福去追逐音樂夢想,在想象中回到年幼時的黑暗隧道,告訴過去的自己不要害怕,牽手帶7歲的自己走出那段幽暗絕望的童年創傷,小喻延在隧道口說:“就送到這里吧,以后的路我自己走!”比較詩意浪漫地完成了與自我的和解與心靈自洽。
遺憾的是,作為一部商業電影,《獨一無二》不可避免會包羅一些套路化模式化的內容:喻延與同學隱而不發的曖昧情愫、哥哥對修包女孩的傾慕等戲份,鋪排出了唯美青春片與偶像劇氛圍,生活流與意識流交織,導致影片內容過于龐雜和割裂,鏡頭光影和風格也過于雜糅。而片中保留的原版電影諸多橋段、細節與時不時夾雜的輕喜劇方式,不僅沒有與本土故事融合無礙,反倒削弱了影片主線所要表達的深意。最后的結局也是國人喜聞樂見的大團圓:魚雜鋪雇到了合適的店員,喻延兼顧了自己的夢想與對家庭的照顧,叔叔帶著行囊回到家里幫忙,有點曲終奏雅的圓滑。
苦難不應該被歌頌,但需要被看見,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從本土化改編的角度來說,電影《獨一無二》在特殊人群與青春期少女的深層次心理挖掘和題材突破方面都是很值得肯定的。
作者:周云匯
圖片:網絡圖
編輯:江 妍
責任編輯:李 緯
欄目主編: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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