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馀韻》,(清) 姚弘緒 編;上海市松江區(qū)博物館 編校,商務印書館,2023年10月版
《松風馀韻》五十一卷,清人姚弘緒編。弘緒字起陶,號聽巖,江南金山(今上海市金山區(qū))人。清康熙二十年(1681)舉人,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任庶吉士。康熙四十九年(1710)參與大型類書《淵鑒類函》的修纂。雍正元年(1723)年入明史館,任纂修官。他好吟詠詩歌,因見松江地區(qū)自漢魏以來文人輩出,但極少有文人逸士的詩歌專集,乃廣為搜集,并發(fā)動姚氏家族子弟一起輯成《松風馀韻》一書,于乾隆八年(1743)刊行。
《松風馀韻》卷帙繁重,從編撰到校訂再到刊行,實非姚弘緒一人能為之,而是多賴其諸子、侄、孫之力。其《凡例》云:“是編試手于己丑,輟筆于甲辰。盡發(fā)先世藏書,兼借親朋秘籍,風晨雨夕,檢閱百千稿,成而易者至再。”己丑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甲辰即雍正二年(1724),前后歷時十六載。姚弘緒五子培厚、培仁、培和、培衷、培益皆參與《松風馀韻》的編撰,長子培厚出力尤巨。姚弘緒于《凡例》末尾深情地寫道:
余之初有事于是編也,纂輯之役原令諸兒均任之,既而風塵奔走,輟多于作,日侍一室者,惟厚兒獨耳。甫及脫稿,而兒以十試棘闈不得志,憤懣病狂。束之敝篋,荏苒五年。去夏僮輩曝書,偶一寓目,不覺淚濕紙背。因念兒聰明好學,生平睛光腕力,惟此略存,因稍為增訂,重錄而藏之。嗟乎!玉樓賦就,天上魂歸;碧落碑成,人間夢返。倘過當年吟詠之地,思滴露研硃之勤,當不令斷簡殘編,終飽鼠魚之腹也。
弘緒五子中,培仁、培和、培衷、培益先后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至五十六年(1717)中式,唯培厚“十試棘闈不得志”,所以這也可能是他能一直幫助其父編撰《松風馀韻》的原因。
然而,姚弘緒編成《松風馀韻》后直到去世都未能校訂刊刻,最后畢其功者乃其侄姚培謙。姚培謙(1693—1766),初名廷謙,字平山,一字述齋,號鱸香先生、鮑香老人。經(jīng)學家、史學家、詩人、詩論家。姚培謙一生四次得人舉薦,其中不乏方苞、沈德潛等名士,卻因各種原因未有功名。然其學識贍富,詩文俱佳,著作等身,名播江東,甚至遠達朝廷。其自撰年譜《周甲錄》曾記載:
(乾隆十二年)夏,閣學沈公德潛假滿還朝,六月十七日陛見,皇上問及江南文風士習,沈公奏謙閉戶著書,不求聞達。上云:“不求聞達就難得了。”十九日,傳旨進謙所著書籍。沈公呈《樂善堂賦注》四卷、《增輯左傳杜注》三十卷、《讀經(jīng)史》二冊,上覽云:“《左傳》、《經(jīng)史》甚好,《賦注》尚有未詳處。”謙一介庸愚,獨學無師,管窺蠡測,何意得邀天鑒,欣悚交深。
正因為如此,姚培謙雖一介布衣,但深得當時文人雅士所重,“(姚培謙)以世家子,翩翩自好,遠近皆愛慕之。繼赴省門,亦無不爭相投契,以是文名遂大噪于江表……又素好客,每當春花秋月,設(shè)筵肆席,征歌選伎,以相娛樂。非惟文章氣誼可以聯(lián)結(jié)天下英雋,而聲色之移人亦云盛矣!”(黃達《姚鱸香傳》)
據(jù)姚培謙《松風馀韻跋》及《周甲錄》所記,姚弘緒去世后,其子培和(一亭)因奔喪,從漢興副使任上辭官回鄉(xiāng),見其父所編之《松風馀韻》,生怕年久散佚,就和培仁(宅安)、培衷(坳堂)、培益(巽齋)及姚培謙一起校訂,其中培和一個人負責鐫版。隨后,培和、培仁、培衷相繼去世,此書直到乾隆八年(1743)方在姚培益和姚培謙手中完成刊刻。更難能可貴的是,至嘉慶十年(乙丑,1805),培和之孫姚湘又對原版重新校訂修補后重印。至此,一場歷經(jīng)祖孫四代的文化接力賽終告圓滿結(jié)束,同時,也為松江文化史增添了一段佳話。
《松風馀韻》選詩起自西晉張翰、二陸(陸機、陸云),直至明代末年,共五十一卷。前五十卷以朝代為序,其中卷一為兩晉、南朝、唐代詩歌,收5人24首;卷二為兩宋詩歌,收9人22首;卷三和卷四為元代詩歌,收37人116首;卷五至卷五十皆為明代詩歌,收535人2961首;最后卷末一卷,為女子及僧人、道士詩歌,收24人72首。全書總計選錄610人3195首詩。
早時松江地處江南偏隅,建縣較晚,唐天寶十年(751)才置華亭縣,因此六朝至唐宋,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發(fā)達。元至元十四年(1277),升華亭縣為華亭府,領(lǐng)華亭縣。一年后,華亭府改名松江府。“元時法令煩苛,繼復疆圉擾攘,吾松僻處海隅,頗稱樂土。一時舊家故族,富豪好客,園亭池館之盛,酒壇文社之雄,甲于東南,海內(nèi)逃名者,爭借一枝之棲。”(本書《凡例》)元末松江因地處江南偏隅而因禍得福,吸引了一批逃世的士人寓居于此,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楊維楨、陶宗儀、錢惟善、王逢。這四位“外援”詩人給松江詩壇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并促成明代松江地區(qū)詩歌創(chuàng)作的蓬勃發(fā)展。《松風馀韻》中所收作者和作品有明一代都占九成以上,正是對明代松江地區(qū)詩歌創(chuàng)作蓬勃發(fā)展的如實記錄和反映。
姚弘緒編選《松風馀韻》的一大宗旨,乃曰“存人存詩”。其《又序》云:
昆山谷水,夙號風雅之藪,固靈秀之所鐘也。隋唐而上,季鷹倡道于咸寧;宋元以來,大樽起衰于明季。遙遙一千四百余年,作者代生,不知凡幾矣。茲輯佚而未之亡、傳而未之盡之詩,名曰《松風馀韻》,得五十一卷。言乎詩皆習見之余,人亦皆習聞之余也。或因詩而存其人,則殘膏剩馥,散者聚之;或因人而存其詩,則潛德幽光,晦者發(fā)之。
所謂“存人”,即凡是松江籍的作者,有詩歌作品見存于刻印、稿鈔者,無論是別集、選錄,還是史籍、子書所記,姚氏皆予以收錄,絕不因詩之優(yōu)劣或人之顯微而刪汰,所謂“集內(nèi)詩有鄙僿可笑者,以采得不忍復逸,存詩所以存其人也”(本書《凡例》)。對于本非松江籍但后來長期寓居松江的作者,姚氏則是采取了有趣的“雙標”原則。對于最為著名的楊維楨等人,本書并不收錄,因為“東維子、南村叟、曲江居士、席帽山人,其最著者也。然萍蹤匏系,視從祖父來長子孫于斯者有間矣,縱或假青山而埋骨,猶寓公也,篇什雖多,其敢以客溷主?”但是對于一些寂寂無名的“寓公”,姚氏反而是抱以寬容的態(tài)度予以收錄,并說明了原因:
寓公非松產(chǎn)也,游于斯,客于斯,或樂山川之清美,或耽文酒之流連,凡有著撰,遂自稱曰“松人”,人之稱之亦曰“松人”,幾昧其所自矣。前此難悉考也,茲就所知,附錄一二,以示吾松之工于詩者,土著而外,尚有余人也。或曰:“如東維子(楊維楨)諸君何應之?”曰:“彼固無藉茲集以傳焉耳。”
最后這一問一答,可謂在為其“雙標”原則自圓其說。
為了“存人”,姚氏于所有作者名下都列有小傳,“其間大而德業(yè)之足征,小而言行之有述,悉附以傳焉”(本書《又序》)。小傳或詳或略,“元宋以前詩人傳序,恒患不詳,往往全載。洪、永以后,詞意煩復,未免浮夸,間有節(jié)刪”(本書《凡例》)。傳文或錄自相關(guān)書籍,或為自撰。所引文字一般都標明出處,以正源流。所引書籍,除正史外,更多的是松江本土的地方志,如明人顧清所編《正德松江府志》(本書中簡稱“顧《志》”)、明人方岳貢所編《崇禎松江府志》(本書中簡稱“方《志》”)、清人郭廷弼所編《康熙松江府志》(本書中簡稱“郭《志》”)、《華亭縣志》、《云間雜識》、《云間志略》、《松志遺事》、《云間人物志》等。此外,也有引自筆記和他人詩選等。其《凡例》云:
松人之書記松人之事,如《人物志》、《云間志略》、《先進舊聞》,簡核詳明,可備文獻之缺;若《云間雜識》、《四友齋叢說》、《樵史》、《據(jù)目抄》、《南吳舊話錄》,馮元成之《談行》、《談政》、《談藝稗》、《談書事》等編,不皆實錄,而頗多可采;惟《峰泖先賢志》、《云間往哲錄》、《淞故述》、《云間信史》數(shù)種,尚容訪求,以備續(xù)輯。
除小傳外,有的作者在其作品之后還錄其野史逸聞,有的還加以考證。“至于稗官野史所載瑣事微言、詼諧調(diào)笑可作藝苑卮談者,雖傳聞異詞,亦有疑不闕。”“記事之書,彼承此襲,未免異同。茲則并可疑者存之,所以俟考也。若夫謬誤顯然,稍為辨正,即附注于本條之下。”(本書《凡例》)
而全書最后的“卷末”專收女子及僧人、道士之詩作,也可見姚氏對“存人”原則的貫徹。其《凡例》云:
思婦、游女之什,載在《三百篇》,采風者不遺閨閣,其來尚矣。吾松名門淑媛,動遵禮教,間有工于吟詠者,皆發(fā)于性情之正,凡可譜入香奩、續(xù)標彤史者,雖下逮《綠衣》,不敢棄也。
峰泖名勝之地,持瓢而至、掛笠而棲者,豈乏皎然、清晝其人。然而野鶴閑云,終類雪中鴻爪,止于松,老于松,未必產(chǎn)于松也。松之詩僧無多,故僧詩絕少,縱語或涉乎機鋒,味未離夫蔬筍,要亦禪林本色,此又馀之馀也,不得概以大雅繩之。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松風馀韻》中的許多作者,全賴姚氏所編撰之小傳而留名,如后出的《嘉慶松江府志》、《松江府續(xù)志》等就多有引用《松風馀韻》中作者小傳之文。
值得注意的是,《松風馀韻》的編排雖然總體上是以時間為序:卷以朝代為序,卷內(nèi)各家以生卒先后為序。但至明代,姚氏又采用了一個變通的辦法:
海叟(袁凱)而后,聞人接踵,自縉紳文學,以至藝士逸民,年世莫能細考,故詩以姓敘,姓以韻分。若風雅萃于一門者,即按本家世次挨列,雖前后少舛,而支系庶乎有征。
如此一來,同姓一族的作者列在一起,既可以顯示家族詩風的脈絡,又方便讀者對詩家的檢索。
所謂“存詩”,是指《松風馀韻》收錄詩作的標準,可謂“既廣且寬”。廣為收羅,是姚氏的第一原則。《松風馀韻》所選詩作來源,主要有二:
其一自然為各家別集。《凡例》云:
鄉(xiāng)先生之集著錄于郡邑志乘者,不下四百余種。其間居高位、享盛名、著述之富傾動當時者,不敢妄加別擇,止就所遺者錄之,如張南安、錢狀元、顧文僖、孫文簡、陸文裕、徐文貞、潘恭定、唐文恪、董文敏、張文節(jié)、莫方伯父子、馮憲使叔侄、周學憲、王侍御、徐少司寇、杜大司空、林太仆、何孔目、陸古塘、陳仲醇等集是也。至若位不甚高,名不甚著,不掛詞人之口,不登選家之編,前如沈東老、徐長谷,后如張虞侯、彭欽之之類,即于各集略掇數(shù)章,以附見生平梗概。
至于尚未刊刻的稿鈔本,姚氏更是珍愛:“前輩矻矻窮年,耽于搆撰,寸編尺幅,手澤偶存,賢子孫必有愛護之者。前此諸友曾以上世遺什見投,無不擷其精華,登諸簡帙,馀亦另繕副本,存諸篋中,以備捃拾之未盡。續(xù)有寄者,跂予望之。”(本書《凡例》)
其二為未編成集的散見作品,姚氏亦一視同仁。這類作品,有的是錄自故楮陳縑、零篇碎簡:
古人登山臨水,即景成吟,伸紙疾書,豈皆一一屬稿,副諸記室?故不傳妙句,間在故楮陳縑。向過親友齋頭,屏幛卷冊,不憚心識手抄,如云“見某處”、“存某家”是也。遠近好事家清閟之珍多矣,倘于展玩時遇有可供采錄者,不恤鈔傳,用光斯集。(本書《凡例》)
更多的則是錄自明末清初的各種詩歌選本:
《文翰類選》、《皇明風雅》、《近體詩鈔》間載松人之詩,近則《列朝詩集》、《明詩綜》、《扶輪集》《續(xù)集》《廣集》等選,亦復索隱搜遺,家數(shù)略具。是編藍本皆諸編黃絹之辭也。(《凡例》)
而對于詩歌收錄的標準,姚氏相當寬容,絕不苛刻,既不因詩品平平而廢之,也不因作者品行有瑕疵而廢之,“尺短寸長,不無并取”(本書《凡例》)。
綜上所述,正是由于姚弘緒“存人存詩”的編選宗旨和“既廣且寬”的編選標準,使得《松風馀韻》一書較為全面地反映了上海松江地區(qū)自西晉至明代末年近一千四百年間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果和詩人參與的狀況,成為記錄古代上海乃至江南文化傳承的重要文獻。而姚氏家族通過祖孫四代的不懈努力所完成的《松風馀韻》,應該算是達成了姚弘緒當初的心愿:
要使先正之殘篇斷什與當年之文采風流稍存千百之什一,不盡化為冷霧寒煙。庶幾登古丘而憑吊,睹流水而溯洄,誦詩可以知人,征文因而考獻。(本書《凡例》)
本文為《松風馀韻》整理版前言,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出。
來源:上海書畫出版社 田松青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