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九大和二十大報告中10多次提到美麗和美好,更重要的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的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在文化藝術領域這一矛盾同樣有著明顯的體現。在中西部地區,梆子戲有著廣泛分布、深厚影響,但是梆子戲的現代轉化和東部地區的京劇、昆曲、越劇、黃梅戲等相比,已經顯得較為滯后。山西作為戲曲大省、花部重鎮,其人才部落之雄盛,作品數量之繁茂,都讓人嘆為觀止,但是客觀而言,在現代思想品質、美學內涵上足以影響全國的作品并不多。晉劇是深深根植于中國戲曲文化土壤中的梆子戲的代表性劇種。中國戲曲的現代化在其內容上自然地包含以晉劇為代表的梆子戲的現代化。謝濤是近些年來整個梆子戲家族凸顯出來的優秀演的杰出代表。她在晉劇領域的審美創造,一邊銜接了整個中國戲曲現代化的歷史潮流,另一邊構成了對梆子體系,尤其是晉劇劇種整體審美特性的現代轉化。以謝濤為首的藝術團體的崛起和成熟,具有重要的示范和引領價值。本文擬就謝濤舞臺藝術的美學特征進行整體概述。
謝濤表演藝術的完整性
完整性,是指謝濤戲曲表演藝術四功五法的全備。謝濤在手眼身法步和唱念做打上進行了全方位的探索、深化和綜合,在舞臺上呈現出新的整體風貌。
目前為止,謝濤在舞臺藝術上塑造最為成功的是老生。乾戲坤演,最大的難點是舞臺氣質的根本性更替,更何況謝濤從藝伊始,還是旦角。為此,謝濤從戲曲行當本身的要求各方面出發,進行了長期探索。謝濤直接師承于晉劇馬派藝術,但是她像前輩們一樣,胸襟開闊、轉益多師、唱做兼修、文武并茂。晉劇《丁果仙》是謝濤的成名作,劇中的主角正是晉劇坤角須生藝術的奠基者丁果仙。主演臺上臺下的丁果仙一生,充分體驗一代須生大王的生活和藝術道路,必須自由出入生旦兩大行當,這為她在比較視野中系統地開掘舞臺語言提供了良好的基礎。謝濤戲路寬廣,直到如今,她依然能在古裝戲和現代戲、旦角和須生、文戲和武戲之間自如切換,體現了扎實的表演功底和出眾的人物形象把握能力。這種多行當多角色的體驗,一旦加以凝練和吸納,轉入她對老生形象的塑造,就體現出表演風格上的精細、準確和豐贍。
謝濤在舞臺藝術上的積累和錘煉,使得她在舞臺上,不僅僅是主要角色的扮演者,同時也通過自己的舞臺氣場和張力,促推著外部關系的變動和提升,并強烈地影響著整個舞臺風格的形成。可以認為,2007年《傅山進京》的成功面世,是謝濤所在的太原市實驗晉劇院,全面推動晉劇舞臺藝術現代轉型的里程碑。歷史劇大家鄭懷興、著名導演石玉昆、晉劇音樂家劉和仁和謝濤聯袂,展示了新世紀晉劇舞臺藝術的新風貌。這其中,謝濤的舞臺語匯和舞臺美學,也以此為標志走向了成熟和穩定。廣為稱道的“雪夜論字”中,傅山和玄燁的對手戲,既情志高雅,又針鋒相對,既酬和自如,又危機四伏,在太極、烹茶、飲茶、品字等情景中,其唱腔的醇厚悠遠、清暢遒勁、宏細騰挪、流轉自如,其做工的蘊藉秀麗、莊重典雅、收放灑脫、顧盼多姿,產生了強烈的藝術魅力。阿甲先生曾評價周信芳說:“他的唱,不能和他的動作表情相分割”,這句話同樣適合于謝濤。
謝濤表演藝術的統一性
統一性是指謝濤舞臺美學內部元素相互關系的聚焦性和整飭性。這個聚焦的制高點是什么?是主要人物的形象。我們之所以認為謝濤塑造的人物十分成功,一個標志性的審美境界就是這些人物都神韻凸顯。
神韻是中國戲曲美學的較高范疇。神韻說源自南北朝時期品藻人物的傳統,后來逐步轉入書畫藝術的品評。顧愷之所謂“傳神寫照”和謝赫所謂“氣韻生動”,都主要在書畫批評的范疇。唐宋時期,司空圖強調詩歌創作中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嚴羽強調“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是神韻說進入詩歌批評領域。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說:“微妙之極,乃至有聞而無聲,目擊而道存。”這是戲曲神韻的高妙言說。整體上說,藝術理論中的神韻,指的是藝術形象所包含的一種內外交融、虛實相生、主體與客體相互推動、有限與無限相互激蕩的藝術境界,是錢鐘書先生所揭示的恰到好處的、可以感受但無法盡言的“至善至美”。
《范進中舉》中范進的迂闊、《傅山進京》傅山的清奇、《布衣于成龍》于成龍的高義,《爛柯山下》中朱買臣的酸腐,在戲曲文本和導演框架的支撐下,通過謝濤的表演,不僅僅在人物性格的意義上,有了真切的刻畫和傳達,更重要的是展示出這些人物的靈魂躍動。舞臺上只可能選取有限生活的片段,但是這個人物的整個存在卻仿佛貫注進我們的心中,既具有飽滿的肉身形象,更具有悲憫蒼生、大義凜然的精神氣質。
謝濤表演藝術的純粹性
純粹性指的是謝濤舞臺美學的徹底性和單純性。一個藝術家,只有在藝術語言高度嫻熟的狀態下,在主旨明確的進行中,把各種藝術手段和細節擇汰得干凈利落,并具有相當堅實地抗干擾性,才能不斷地朝著既定的目標用力,才能做到藝術的純粹。
中國戲劇的所謂“一棵菜精神”“滿臺一個戲”,本質上是藝術的純粹性所要求的外部協調性和聯動性,其實在演員本身的語言結構和質地中,同樣存在著這種連續不斷地自主選擇和錘煉,藝術的元素越是豐富,這種過程就越是具有復雜性和挑戰性。這種選擇和錘煉,是理性的燭照,更是直覺的引導,越是優秀的演員越能將理性和感性合二為一,為自己在舞臺上的一個個瞬間,尤其是富有爆發力的瞬間,提供身心活動的通道和方向。哲學家阿多爾諾說:“完美的藝術不會、更不可能同現實出現疊合,藝術具有主觀上的唯一性,如果不做出升華表現,就難以產生超越世間萬物的光芒。” 托爾斯泰說:“單純、簡潔、明了,是藝術形式中最高的成就。”
謝濤在舞臺上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讓人覺得精準、干凈,這正是藝術純粹性的體現。這既是特定時空中一次性發生的表演才能的集中顯示,更是臺下十年、日積月累后的厚積薄發。臺下的訓練是角色的打磨和沉淀,更是對自我創造意圖的反復修正。謝濤在接受媒體采訪中說:“我在舞臺上是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但是完全集中注意力也不對,還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防止自己過于沉浸在演員的角色中。”謝濤的感受正是表演藝術中經常講的演員的雙重人格,一個是扮演的角色中的人物,一個是真實的自我,前者在藝術的預設和規定中不斷行進,后者對前者不斷地進行判斷、提示和警醒。布萊希特所贊賞的中國戲曲的間離,正是對這種雙重人格關系的突出。他說:這種演技比較健康,它和人這個有理智的動物更為相稱,它要求演員更高的修養,更豐富的生活知識與經驗,更敏銳的對社會價值的理解力……因為它的創作已被提到理性的高度。”
謝濤表演藝術的運動性
戲劇本身歸根到底是在時間中展開的藝術。戲劇在舞臺上的展示,是圍繞主要演員,調動各種舞臺手段和人物關系,再現或表現社會生活。這種演出線形前進,瞬間即逝,永難重復。謝濤表演美學打動人心的魅力之一,便是她善于隨時隨機行云流水般地啟動或轉換舞臺手段,在特定節奏的基礎上造成張弛有度、疾徐有致的戲曲情勢,牢牢地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
戲曲理論家馬也教授對中國戲曲的運動特性曾作過深刻的闡釋,他認為:從舞臺時空自由與不自由的角度說,在所有戲劇藝術中,中國戲曲當屬最自由之例。中國戲曲的時空環境正是由于演員的運動而產生,“先一個畫面剛出現,隨著角色的運動,就被另一個新的畫面所否定、取代了,時空環境的散點運動,消溶在客觀時間(觀眾的時間)的線性進程中。”其實,不僅僅是環境,在中國演員的舞臺行進和變換中,各藝術元素之間,藝術與外部環境之間,舞臺功夫和瞬間靈感或激情之間,在不斷地進行著沖撞、交融、穿插,它們在具有高度規定性的基底上,不斷噴泄出跨越壁壘、穿透界限的自由火焰,無限地逼近角色的本真、傳神的形象和高遠的意境。越是杰出的演員,越能在這種有限與無限的充滿張力的運動中,創造出非凡的藝術效果。
中國戲曲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其運動性的藝術特性,源于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變易思想。我們的先賢認為,整個世界存在的大道是變化無窮的。伏羲發明八卦,文王演繹六十四卦,正是對變易之道的遵循和觀察。《周易?系辭》說:“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無窮變化,造成事物之間的持續轉化和連接,這是中國人的宇宙觀,也是中國人的藝術觀。儒家的變通,佛家的無礙,道家的幻化,一直到現代哲學的辯證法,都籠罩著這樣的運動哲學。
謝濤表演藝術的序列性
謝濤是一個目標明確、矢志不移,推動晉劇現代轉化的藝術家。迄今為止,她所創造的舞臺形象相互之間具有思想和美學上的邏輯關聯。她聚焦中國知識分子的血肉生活、思想情懷和人格操守,步步深入,層層推進,構筑起血氣滔蕩的人文世界和美學長廊,體現了文化理想的深沉蘊藉和藝術探索的任性執著。
《丁果仙》,是她自覺到藝術使命后,向前輩藝術家的一次深情致敬,更是打開胸懷和視野,接納晉劇優秀傳統,放眼整個中國戲曲界脈動,推動晉劇改革的一次莊嚴出征。《范進中舉》借用吳敬梓的酒杯,澆自己塊壘,鞭撻了1000多年的封建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人格框縛和心靈蹂躪,極致地表現出一個落魄文人的窮酸和扭曲。《傅山進京》選擇了國祚交替、江山易主的板蕩時代,刻畫了知識分子的文化運命和道德棲守,表現了士林名宿與一代君王進行精神博弈的風骨和節操。《布衣于成龍》聚焦民族興盛時代,知識分子進入官僚體系,與政權合二為一,以天理和道義擔當百姓福祉和家國使命的剛正和磊落。《爛柯山下》將觸角伸向知識分子的家庭內部,對非均衡的兩性關系,進行了充滿悲憫的反省和批判。
謝濤藝術成就的序列性得到了同行的高度肯定。2017年“上海白玉蘭戲劇藝術獎”特殊貢獻獎的頒獎詞不無贊賞地寫到:“她堅持原創,《范進中舉》《傅山進京》《于成龍》等劇目,所飾人物生動鮮明、各有其貌,構成一道色彩斑斕的戲劇人物畫廊。”謝濤舞臺美學的序列性,并非是她的偶然遇合,而是她從提高晉劇文化品格的高標出發,主動甄別取舍的結果,體現出藝術道路上的可貴主體性。
謝濤表演藝術的厚植性
謝濤表演藝術的厚植性,是指謝濤舞臺創造動力的多元性和豐富性。演員在舞臺上的表現,表面看來是演員個人的演出,然而在她的功夫中,卻凝結著諸多藝術傳統的滋養,蘊含著深厚的文化積累。
謝濤本人是一個孜孜不倦的鉆研型演員。無論是選擇戲曲人生,還是須生舞臺,都出自她本人在不同階段的藝術自覺,是她不斷學習和思考的結果。而她一旦選定了自己的職業,就和這一職業特定的文化傳統全方位地銜接起來。
謝濤很幸運地出生在戲曲大省山西。山西堪稱中國戲曲的搖籃。在2017年全國性的劇種調查中,山西以38個劇種數目位居全國首位。宋元雜劇、金院本、明清梆子,其孕育、誕生、發展都和這片文化厚土直接相關。四大梆子源遠流長、聲名遠播。謝濤所進入的晉劇藝術行當,在幾代藝術家的辛勤耕耘下,已經枝繁葉茂,蔚為壯觀了。即以晉劇須生這一傳統而言,就流派紛呈、爭奇斗艷,丁派剛勁蘊藉,馬派婉轉激越,蓋派洪亮悠揚,張派清脆圓潤。這些藝術營養,都通過前輩藝術家如李月仙、武忠等的影響,流灌進謝濤的藝術世界。
謝濤在藝術上走向成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始終和文人群體保持著密切的交往和互動。在中國戲曲的發展史上,每一次發展的高潮,都和文人群體的支撐有著密切關系,比如元雜劇的興盛和關漢卿,昆曲的繁盛和湯顯祖,梆子戲的崛起和李調元。就是晉劇須生丁果仙的背后,也有她丈夫《晉陽日報》才子任秀峰的功勞。文人群體的思想追求和審美趣味,為戲曲藝術的沉淀和提升發揮了重大作用。在謝濤的藝術舞臺背后,有著名劇作家趙愛斌、鄭懷興、徐棻等的創作支持,有著名導演雷守正、石玉昆、曹其敬等的舞臺把握,還有劉和仁這樣的晉劇音樂一代掌門人的鍥而不舍,特別是趙愛斌、雷守正、劉和仁,他們和謝濤同心協力,為晉劇改革付出了三十多年的非凡努力。
在藝術上往高處攀登,在工作上謙卑低調,三十多年來,謝濤上得了國家殿堂、高等學府,也下得了田間地頭、村寨社區。她在晉劇藝術上的貢獻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地方劇種的局限,成為當代戲曲振興發展的一個文化表彰。《孟子?盡心下》中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包含了“善”和“信”,即飽滿的道德和仁義才是美。有了主體結構的美,產生了涵攝的光芒,影響到外部世界,就是大。謝濤舞臺藝術是臻于大美境界的。這種大美來自持久沉淀、飽滿積蓄而產生的主體性、結構性的藝術魅力和感染力。我們期待這種大美可以進一步升華為具有神圣意味的戲曲美學范式,這就需要更深刻的入世情懷,更超邁的淑世精神,更堅毅的文化擔當,更厚重的美學意蘊,謝濤一定會不負眾望。
謝濤簡介:
謝濤,女,1967年生,一級演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晉劇”代表性傳承人,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文化部“文華表演獎”和中國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主角獎”獲得者。現為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文聯副主席、山西省戲劇家協會主席、太原市晉劇藝術研究院書記、院長。
(此文部分內容發表于《中國戲劇》2020年第1期。作者楊曉華,現為中科元宇宙文明創新應用中心首席專家、中國藝術人類學會常務理事,曾任中國文化報評論部主編、周刊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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